律诗底的定义与溯源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23:07

律诗底的定义与溯源

蜜月著《律诗底研究》稿脱赋感

春绾香闺镇彩霓,东莱贷笔漫灾梨。

杖摇藜火兼燃梦,管秃龙须半扫眉。

手假研诗方剖旧,眼光烛道故疑西。

洛阳异代疏泉出,谁订黄初二月疑!

1922.3.8

定义

定义总是不可靠的。我这个律诗底定义,尤其不可靠。我说:“律诗是一种短练,紧凑,整齐,精严的抒情体的,合乎一种定格之平仄的五言或七言八句四韵或五韵诗——中间四句必为对仗。”前半解其性质是举其荦荦大者,还有许多原素没有包括在内;后半说其形式处,没有一条没有变例。所以这条定义表面上虽像是很蕴括的,其实也少不了要带些附注,才能信得过。且待看到下文,便知道了。

唐时凡近体诗皆为律诗。李汉编《昌黎集》,绝句都收入律诗。白香山《长庆后集》分格律二体,将古调、乐府、歌行编入格诗,凡六句律、排律,皆为律诗。绝句被斥到律诗范围之外不知始于何时。自高秉《唐诗品汇》因元微之李杜优劣论“铺陈终始,排比声韵”之语,遂创排律之名。排律与八句四韵律之分当从此始。我们以后凡说律诗即专指这八句四韵之五言七言两类律诗。绝句与排律根本上性情本异,不得混合而论。六句律除太白、退之、香山偶为之,后人作之者绝少,亦可置勿论。

溯源

律诗之名是唐朝沈佺期、宋之问们创的。但律诗底起源还要远些。远到什么时代,却不能明确地划出来,因为诗从古体变为律体,这个历程是潜隐而且漫渐的。然而精细地讨溯起来,蛛丝马迹,未尝全无线索可寻。五律始于齐梁底“新体诗”。但这是说到这个时期,五律才神完体备了。在这以前其实早有个雏形的五律在那里日滋月长,渐臻成熟。这个雏形底征象至迟在魏晋人底作品中能找得出。律诗所以异于他种体裁的,只在其组织与声调。如今且就这两端分别考察之。

第一节 律诗底章底组织

诗至魏晋组织已渐趋近体,只声律还没有调协。排偶句法当然数见不鲜,如“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一联,不独对得精巧,而且声调亦全协律体了。甚至有全诗章法,宛然律体——首尾各为起结,中间都是整整齐齐的律句。如魏张协底《杂诗》第二首: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旸谷。

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

轻风摧劲草,凝霜竦高木。

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

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

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陆机、潘岳尤多这种作品。陆之《赠弟士龙》云:

行矣怨路长,惄焉伤别促。

指途悲有余,临觞欢不足。

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

慷慨逝言感,徘徊居情育。

安得携手俱,契阔成騑服!

曹毗底《夜听捣衣》惟三四稍欠整饬,余亦尽合律体:

寒兴御纨素,佳人理衣衾。

冬夜清且永,皓月照堂阴。

纤手叠轻素,朗杵叩鸣砧。

清风流繁节,回飙洒微吟。

嗟此往运速,悼彼幽滞心。

二物感余怀,岂但声与音。

颜延之“镂金错采”,可称这时底代表。《读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车驾幸京口三月三日侍游曲阿后湖作》诸篇,可见其裁句之工整。《五君咏》阮步兵、嵇中散、向常侍三首不独章法恰合,而且是八句四韵。嵇中散一首又是押的平声韵,五六亦是纯粹的律句;“迕”字虽然失粘,却“洽”字救回了: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

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

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此后谢惠连、鲍照间有此体,如谢之《西陵遇风献康乐》第二首、鲍之《箫史曲》,皆律体。到了谢朓才作得多了。集中全律体押平韵而且裁对工整者多至八首。共押仄韵及裁对未工者为二十七首。其后,这种作品几不胜数,如刘绘之《有所思》,简文帝之《折杨柳》,元帝之《咏阳云楼檐柳》《折杨柳》,沈约之《伤谢朓》,江淹之《效阮公诗》第三首,任昉之《出郡传舍哭范仆射》第一首,柳恽之《捣衣诗》第二首、第四首,吴均之《主人池前鹤》,何逊之《临行与故游夜别》《慈姥矶》,王籍之《入耶溪》,是其尤脍炙人口者。

第二节 律诗底句底组织

律诗底章底组织,前面已讲是颜延之完成的。律诗底句底组织,脱胎更早。盖卓文君底《白头吟》中已有: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之句。苏武《杂诗》亦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此实五言律句底萌芽。魏晋人铺用渐多,而裁对益整。于前录颜、谢、鲍诸作中,可以概见,然犹呆板生硬得很。如:

“虎啸深巷底,鸡鸣桑树巅。”

“南津有绝济,北渚无河梁。”

“百城各异俗,千室非良邻。”

等联都是勉强凑对,全无诗味,不过粗具偶句之间架而已。直到谢灵运底妙笔施以雕琢绘饰,然后“美轮美奂”,庶几邻于大成。

大谢纪游诸作其神工默运,摹画山水处,实开唐律声色之先河。观其名句如: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崖倾光难留,林深响易奔。”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乃知其功候之深,亦即律诗底进化之又一进步也。梁、陈、隋间人专工琢句。如庾肩吾《泛舟后湖》“残虹收度雨,缺岸上新流”;张正见《赋得白云临浦》“疏叶临嵇竹,轻鳞入郑船”;江总《赠人》“露洗山扉月,霜开石路烟”;隋炀帝“鸟击初移树,鱼寒欲隐苔”,皆成名隽。章法既备,句法复成,律诗底进化之组织底一部分已经告毕了。

但专有组织不能称律诗,必更平仄协稳,声调铿锵而后可。次论律诗底声调底进化。

律诗底的定义与溯源

第三节 五律底平仄

声调本包括平仄与韵法。律诗二、四、六、八句为韵(间亦有起句入韵者),是中国诗最古、最普通的韵法,不必赘论。兹专论平仄。

有句(单句)底平仄,有节(两句为一节)底平仄,有章底平仄。盖字与字相协则句有平仄,句与句相协则节有平仄,节与节相协则章有平仄。单句底平仄兼见于古、近体,故勿论。惟两句相连,各相调协,即谓节底平仄是也。古体中间有之,然较仅矣。节底平仄愈多,则古变近之征也。节节皆有平仄,且互相调协,则全近体矣。

五言诗节底平仄,自五言诗体诞生之日便有了。苏武《杂诗》中: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之句,已经平仄妥帖了。不过这还是散句。律诗底特点在其对句,故论律诗底平仄当自对句节底平仄起。对句节底平仄苏武底诗中也有了。如: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一联便是。东汉辛延年底《羽林郎》中亦有数联:

“长裙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

“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宋子侯底《董娇饶》中亦有一联:

秋时自零落,春月复芬芳。

谢榛曰:“建安之作,率多平仄稳帖,此声律之渐,而后流于六朝,千变万化,至盛唐极矣。”今观魏晋作品而果然。如曹植之:

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下录乃兼组织与声调而俱律者。其散句之音响入律者更不胜枚计。

“边城多警急,胡虏数迁移。”

“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

“居欢惜夜促,在戚怨宵长。”

“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

“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

诗至陶潜,音节渐入流畅。往往有四五句相连,平仄不乱者。如《丙辰岁八月中于下噀回舍获》中之:

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

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

又如《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途中作》中之:

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

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

至如下列各联则亦全乎律句:

“暮作归云宅,朝为飞鸟堂。”

“正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

“放览用王传,流观山海图。”

颜延之亦有同类的句子:

“侧听风薄木,遥睇月开云。”

“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

到了大谢,不独属对叶声之稳,而且见琢词运意之工。兹稍摘数联以为例:

“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

“长林罗户穴,积石拥阶基。”

“铜陵映碧涧,石磴泻红泉。既枉隐沦客,亦栖肥遯贤。”

“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

鲍照集中此类句子更不胜枚数。聊录数联,当举隅:

“乱流灇大壑,长雾匝高林。”

“归华先委露,别叶早辞风。”

“蜀琴抽白雪,郢曲发阳春。”

“阴崖积夏雪,阳谷散秋荣。”

其实鲍照已经将律体(组织与声调)完成了。其《箫史曲》除“长”“雾”“登”三字失粘,已经是纯粹的一首五言律:

箫史爱长年,嬴女吝童颜。

火粒愿排弃,霞雾好登攀。

龙飞逸天路,凤起出秦关。

身去长不返,箫声时往还!谢朓有《奉和随王殿下》第十四首,只一个“金”字失粘,其余的平仄,比前一首,还要完全些:

分悲玉瑟断,别绪金樽倾。

风入芳帷散,缸华兰殿明。

想折中园柳,共知千里情。

行云故乡色,赠此一离声。

梁简文帝底《折杨柳》只第六句二、四两字失粘: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

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

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元帝底《咏阳云楼檐柳》只末句二、三、四字失粘:

杨柳非花树,依楼自觉春。

枝边通粉色,叶里映红巾。

带日交帘影,因吹扫席尘。

拂檐应有意,偏宜桃李人。

元帝又有《折杨柳》,吴均有《春咏》《主人池前鹤》及柳恽底《捣衣诗》第一、四首,皆有数字失粘。何逊底《慈姥矶》,平仄颇安,然三、四裁对尚不工整: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

一同心赏夕,暂解在乡忧。

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

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

王籍底《入若耶溪》裁对工了,平仄还有毛病: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以后诸家作品甚多,都有微瑕。直到张正见底《关山月》才纯粹了:

岩间度月华,流彩映山斜。

晕逐连城璧,轮随出塞车。

唐蓂遥合影,秦桂远分花。

欲验盈虚理,方知道路赊。

梁刘勰曰:“左碍而寻右,末滞而讨前;则声转于吻,玲玲如振玉,词靡于耳,累累如贯珠。”此即沈约所谓“前有浮声,后须切响”者是也。可知当时于声调一道,研究到很精细了。

第四节 七律底进化

律诗之发展,丝变毫移,初非旦夕之功。其始也,有句底组织,有章底组织,亦有句底声调,有节底声调,有章底声调,或隔代备体,或殊方创格;然后后起者掇拾前法,拼掇众制,初犹彼备此缺,前洽后乖,继乃渐臻纯粹,以成律体;正如沙中和丸,愈转愈大,愈转愈圆也。

大概到六朝,作诗不独为抒写性情,且成为一种艺术了。当时,虽然兵患频仍,究竟苦的只是平民;那些贵胄底奢靡,实为空前所未有。物质的享乐无极,艺术便因之而兴。从曹氏父子以至隋炀帝,中间的帝王公子鲜有不工吟咏者。于是文士才人,飙兴云集,会中于皇宫;君臣酬唱,蔚为奇观。这种情形,方之欧西,则法之路易十四时,庶几近之。盖艺术必茁于优游侈丽的环境中,而绮靡如律诗之艺术为尤然。

五律之源,既已溯矣,则七律不必缕论。因后者乃前者所茁之枝也。汉初《鸡鸣歌》曰:

曲终漏尽严具陈,月没星稀天下旦。

此七言律句之祖也。唐山夫人《安世房中歌》曰: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

亦七言律句之滥觞也。此后七言诗不可多见,间有之,率皆散行。鲍照底《行路难》中有句曰:

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

然在当时竞尚五言,七言垂绝之际,忽得此联,真凤毛麟角也。梁简文帝有《春情》一首,属对绝似七律,惟篇末杂以五言二句。至江总时,五律之体毕具,乃有《闺怨篇》,大似七言排律:

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

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

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

辽西水冻春应少,蓟北鸿来路几千。

愿君关山及早度,照妾桃李片时妍。

温子升之《捣衣》,王勣之《北山》,及陈后主之《听筝》,皆简文《春情》之类,兹不赘录。惟庾信之《乌夜啼》组织始全律体:

促柱繁纺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然其声律犹多未谐。至唐兴,宋之问、沈佺期等起而“研揣声音,浮切不差”,于是七律之体制,始大备矣。

盖历汉、魏、晋、宋,七言之制寥寥焉。齐、梁而还,作者渐众,七律之胚胎亦见于此时。曾几何时,递阅陈、隋以及初唐,而其体制,遂告大成;抑何其进化之速也!且七律之体,不成于五律之前,而成于其后,又岂偶然哉?吾故曰七律未尝独立而进化,盖实五律之茁枝耳。夫七律五律,仅句间字数不同,初未有他别。故五律之体既成,七律实亦在其中;二者固无异源之理也。然谓七律与古诗全无关系,则亦拘论。七律虽出自五律,然断不致全乎不受此前若断若继之七言古体之影响;至少,其七言之句格则固古诗之遗也。今将五律七律之源流,列为图式以醒目:

闻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