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底的辨质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23:05

律诗底的辨质

研究中国诗的,只要把律诗底性质懂清了,便窥得中国诗底真精神了。其余如古诗、绝句、乐府,都可不必十分注意。因为一则律诗是中国诗独有之体裁,二则他能代表中国艺术底特质,三则他兼有古诗、绝句、乐府底作用。

第一节 中诗独有的体制

(一)别种体裁的诗在西方的文学中都可找出同类,只有律诗不能。别种诗都可翻译,律诗完全不能。他的意义有时还译得出,他的艺术——格律音节——却是绝对地不能译的。律体的美——其所以异于别种体制者,只在其艺术。这要译不出来,便等于不译了。英诗“商勒”颇近律体,然究不及。

(二)律诗底体格是最艺术的体格。他的体积虽极窄小,却有许多的美质拥挤在内。这些美质多半是属于中国式的。律体在中国诗中做得最多,几要占全体底半数。他的发展最盛时是在唐朝——中国诗最发达的时代。他是中国诗底艺术底最高水涨标。他是纯粹的中国艺术底代表。因为首首律诗里有个中国式的人格在。

第二节 均齐

若如西人所说建筑是文化底子宫,那么诗定是文化底胚胎。中国艺术中最大的一个特质是均齐,而这个特质在其建筑与诗中尤为显著。中国底这两种艺术底美可说就是均齐底美——即中国式的美。因为地理上中国底山川形势是极整齐的。我们的远祖从中亚细亚东徙而入中原,看见这里山川形势,位置整齐,早已养成其中正整肃底观念。加以其气候温和,寒暑中节,又铸成其中庸底观念。中庸原是不偏不倚之谓,其在空间,即为均齐。原来人类底种种意象——观念——盖即自然底种种现象中所悟出来的。我们的先民观察了整齐的现象,于是影响到他们的意象里去。也染上整齐底的色彩了。这个意象底符号便是《易经》里的八卦。他表现于智、情、意三方面的生活,便成我们现有的哲学、艺术、道德等理想;我们的真美善底观念之共同的原素(即其所以发育之细胞核)乃是均齐。如今便就这三方面次第论之。

A. 我们的形而上学当然以《易》为总汇。他的道理都是从阴阳(或曰乾坤,刚柔)两个原力变化出来的。《易》所谓“两仪”“四象”“八卦”,其数皆双。双是均齐底基本原素。“正”“负”之名亦见于西方,但究不如中国底“阴”“阳”用得普遍,便是中国的道术、医理等艺也都是傍着这两个字演出来的。《易》理不独是整齐,而且是有变异的整齐;这也可于八卦里看得出。

B. 中国的伦理观念也不出均齐底范围。梁漱溟先生讲:“孔子的伦理实寓有他所谓絜矩之道在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总使两方面调和而相剂,并不是专压一方面的……”梁任公先生以“相人偶”来解释“仁”字,同这个意思正合。两家底说法都与均齐之义相联。至中庸主义,前已稍论。孔子赞美大舜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又说:“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又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从梁任公先生底训释,见《国学小史》)这都讲道德的真理必须从两端推寻出来,这样看来,中国底伦理也是脱胎于均齐之观念的,所以可说是均齐的伦理。

C. 《易》曰:“以制器者尚其象。”种种器物原来不过是前述的“意象”底具体的仿本。艺术就广义而言,本概括一切人为之物,所谓“器”者是也。我们知道均齐的美在中国艺术品中表现得最圆满。这个无非因为均齐底观念浸透了中国人底脑筋。举一个最寻常的例。走进随便一个人家庭堂上去,总可看见那里的桌椅字画同一切供设的器物总是摆得齐齐整整地,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毫不紊乱;而且这些器物又多半是正方形的。更大的像房屋亭阁底布置同形体也都是这样的。所以我在前边说中国建筑同诗最能代表均齐之质。再看中国字底形体又是方的,而均齐者几居三分之二。在篆文里这种原质尤为显明,如:

其在文学,律诗正是这个均齐底观念底造形。至于律诗之体制,在形式上,在意义上,何以无一部分不合均齐底原理,则已具论在前。还有律诗于均齐中复含有变异之一点,亦已散见于上文,今皆不赘述。

综观上述,均齐是中国的哲学、伦理、艺术底天然的色彩,而律诗则为这个原质底结晶,此其足以代表中华民族者一也。

第三节 浑括

中国幅员广大,兼占寒温热三带,形形色色的财产,无不毕备。众族杂处,其风俗语言,虽各各不同,然亦非过于殊悬以演成水火不相容之局。在全体上他们是有调和的,但在局部上他们又都能保其个性。譬如一样颜色,或许多颜色浑合太过致变为黑色,固然不能成画;但有了许多颜色而各不相调,也是不会美观的。中国底地图是许多相调和的颜色染成的一个Symphony。律诗也是如此的。前面已证明律诗具有紧凑之质。既说紧凑,则其内含之物必多。然律诗不独内含多物,并且这些物又能各相调和而不失个性。如今且将杜甫底《野望》借来剖析证验一番:

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唯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此诗内计所感到者,有兵患,旅愁,怀弟,惜老,愁病,伤遇,凡六事。事事不同,而其钥音Key note则不外篇末“萧条”二字而已。此调和而不失个性之谓也。盖绝句只单记一事一感,则未免单调之病。必能如律诗这样的浑括,然后始能言调和也。此其所以能代表吾中华民族者二也。

第四节 蕴藉

艺术之于自然,非求抉剔其微琐,一一必肖于真,如摄影者然。盖在摄取其最精华处而以最简单的方法表现之。此所谓提示法也,局面既窄,而含意欲多,是则不能无赖于提示也。提示则有蕴藉。蕴藉者“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之谓欤。律诗底句法每为骈列数字,其间相互的关系,须读者自揣,故自表面观之,不识者或以为无意识也。不知此正其品格之高处也。此可以印象派之画理解释之,兹不细论。尝谓新体诗——白话诗——之所以不及旧诗处,此为大端。然则何以知蕴藉之质之合于中国国民性哉?此亦不待烦言而自解。吾人皆知中国人尚直觉而轻经验。尚直觉故其思想,制度,动作,每在理智底眼光里为可解不可解之间,此所谓神秘者是也。律诗之蕴藉之质正为此种性质之表现。王渔洋所创的“神韵”之说,严沧浪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诠”“香象渡河,羚羊挂角”者,显为但凭直觉之谓也。此律诗之足以代表吾中华民族者三也。

律诗底的辨质

第五节 圆满

圆满底感觉是美底必要的条件。圆满则觉稳固,稳固则生永久底感觉,然后安心生而快感起矣。韩惕(Holman Hunt)与艾谋生(Emerson)之论诗皆以圆形比之。韩曰:“美之圈。”艾曰:“诗人……赍汝以堆积之彩如虹霓之泡,透明,涵虚而圆如地球……”阿尔敦(Alden)谓此与Perfection之观念实相连属。不知其与中文之“圆满”之词更相吻合,是亦可谓巧矣。凡律诗之组织,音节(在目为“圆满”,在耳为节奏,此亦阿尔敦之论),无不合圆满之义者。观在对偶平仄诸部分可谓至美尽善,无以复加。第观其对偶之工整,平仄之妥洽,便足起人快感;固不待其他部分之帮衬也。然律诗中此质亦非偶然,盖亦我国民族性之表现焉。我国地大物博,独据一洲。在形势上东南环海,西北枕山,成一天然的单位;在物产上,动植矿产备具,不须仰给于人而自赡饱。故吾人尝存满足观念;吾人之人生观则为保守主义,盖自谓生活底享乐,吾已尽有十分,无可复求者矣,我国又尝自称“中国”,以为天下文化尽在于此;四境之外,无美无善,不足论也。律诗之各部分之名称曰首,曰尾,曰颈联,曰腹联,又曰韵脚,曰诗眼,曰篇脉,是则古人默此之为一完全之动物矣。盖最圆满之诗体莫律诗若。无论以具体的格势论,或以抽象的意味论,律诗于质则为一天然的单位,于数为“百分之百”(hundred percent),于形则为三百六十度之圆形,于义则为理想,乌托邦的理想(Utopian ideal)。此其所以能代表吾中华民族者四也。

观此四端,以律诗为中国艺术之代表亦宜矣。然此不过其荦荦大者,此外尚有次等的特质如调和,适变等,均不及细论,仅一提及之已足耳。

第六节 兼有底作用

律体还有古诗、绝句、乐府之作用。此语初听,颇似不经。

请研究之。律诗之所以别于古诗者,队仗与平仄也。然古诗竟有时亦使队仗第不协平仄耳。试问下列五言七言各两篇,究有何分别?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

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

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颜延之

将军胆气雄,臂悬两角弓。

缠结青骢马,出入锦城中。

时危未授铖,势屈难为功。

宾客满堂上,何人高义同!

——杜甫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庾信

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枝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杜甫

律诗有时绝似两首绝句并合而成者,其间断疆分域之处,历历可指。若将王维底《送梓州李使君》五律分作两段写,殆无人看得出是一首律诗:

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

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

汉女输橦布,巴人讼芋田。

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

七言如杜甫底《蜀相》亦然: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至于乐府与非乐府之别,只在前者能入乐谱,后者不能。只要音调谐适,不论古体近体,都可为乐府。律诗也有入乐府的,如沈佺期底《独不见》便是: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由上以观,律诗兼有古诗、绝句、乐府之作用,不其然乎?

第七节 律诗底价值

今之欲研究中国旧诗者,辄不知从何处下手,且绝无有统绪而且可靠的作指南底著作。余则谓须从律诗下手。一、因律诗为中国诗独有之体裁。以中诗之全数与西诗之全数相减,他种诗都相抵消,其余数则为律诗。故研究中国诗者若不着手于律诗,直等于没有研究中国诗。二、因律诗能代表中国艺术底特质,研究了律诗,中国诗底真精神,便探见着了。三、因律诗兼有古诗、绝句、乐府底作用。学者万一要遍窥中国诗底各种体裁,研究了律诗,其余的也可以知其梗概。如今做新诗的莫不痛诋旧诗之缚束,而其指摘律诗,则尤体无完肤。唉,桀犬吠尧,一唱百和,是岂得为知言哉?若问处于今世,律诗当仿作否,是诚不易为答。若因其不宜仿作,便束之高阁,不予研究,则又因噎废食之类耳。夫文学诚当因时代以变体;且处此二十世纪,文学尤当含有世界底气味;故今之参借西法以改革诗体者,吾不得不许为卓见。但改来改去,你总是改革,不是摈弃中诗而代以西诗。所以当改者则改之,其当存之中国艺术之特质则不可没。今之新诗体格气味日西,如《女神》之艺术吾诚当见之五体投地;然谓为输入西方艺术以为创倡中国新诗之资料则不可,认为正式的新体中国诗,则未敢附和。盖郭君特西人而中语耳。不知者或将疑其作为译品。为郭君计,当细读律诗,取其不见于西诗中之原质,即中国艺术之特质,以熔入其作品中,然后吾必其结果必更大有可观者。且蔡孑民先生曾把旧文学比作篆籀;习用行楷时,篆籀仍未全废,以其为一种美术品也;新文学兴后,旧文学亦可并存,正坐此故。以此推之,则律诗亦未尝不可偶尔为之。无论如何,律诗之艺术的价值,历万代而不泯也。创作家纵畏难却步,不敢尝试;律诗之当永为鉴赏家之至宝,则万无疑义。

闻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