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情趣与意象契合的分量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22:35

诗的情趣与意象契合的分量

诗的理想是情趣与意象的欣合无间,所以必定是“主观的”与“客观的”。但这究竟是理想。在实际上“主观的”与“客观的”虽不是绝对的分别,却常有程度上的等差。情趣与意象之中有尼采所指出的隔阂与冲突。打破这种隔阂与冲突是艺术的主要使命,把它们完全打破,使情趣与意象融化得恰到好处,这是达到最高理想的艺术。完全没有把它们打破,从情趣出发者止于啼笑嗟叹,从意象出发者止于零乱空洞的幻想,就不成其为艺术。这两极端之中有意象富于情趣的,也有情趣富于意象的,虽非完美的艺术,究仍不失其为艺术。

克罗齐否认“古典的”与“浪漫的”分别,在理论上自有特见,但是在实际上,古典艺术与浪漫艺术确各有偏重,也无庸讳言。意象具有完整形式,为古典艺术的主要信条,拿这个标准来衡量浪漫艺术则大半作品都不免有缺陷,例如十九世纪初期诗人,柯勒律治和济慈诸人,有许多好诗都是未完成的断简零编。情感生动为浪漫派作品的特色,但是后来写实派作者却极力排除主观的情感而侧重冷静的忠实的叙述。“表现”与“再现”不仅是理论上的冲突,历史事实也很明显地证明作品方面原有这两种偏向。

姑就中国诗说,魏晋以前,古风以浑厚见长,情致深挚而见于文字的意象则如叶燮在《原诗》里所说的“土簋击壤穴居俪皮”,仍保持原始时代的简朴。有时诗人直吐心曲,几仅如嗟叹啼笑,有所感触即脱口而出,不但没有在意象上做工夫,而且好像没有经过反省与回味。我们试玩味下列诸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诗经·王风》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诗经·小雅》

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梁鸿《五噫歌》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箜篌引》

这些诗固然如上文所说的“痛定思痛”,在创作时悲痛情绪自成意象,但与寻常取意象来象征情绪的诗自有分别。《诗经》中比兴两类就是有意要拿意象来象征情趣,但是通常很少完全做到象征的地步,因为比兴只是一种引子,而本来要说的话终须直率说出。例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只是引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不能代替或完全表现这两句话的意思。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情趣恰隐寓于意象,可谓达到象征妙境,但在《诗经》中并不多见。汉魏作风较《诗经》已大变,但运用意象的技巧仍未脱比兴旧规。就大概说,比多于兴,例如: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薤露歌》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卓文君《白头吟》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艳歌行》

朝云浮四海,日暮归故山。行役怀旧土,悲思不能言。

——应玚《别诗》

以上都仅是“比”。“兴”例亦偶尔遇见,但大半仅取目前气象,即景生情,不如《诗经》中“兴”类诗之微妙多变化。例如: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大风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古诗十九首》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

——曹植《七哀诗》

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阮籍《咏怀》

这些诗的起句,微有“兴”的意味,但如果把它们看作“直陈其事”的“赋”亦无不可。在汉魏时,诗用似相关而又不尽相关的意象引起本文正意,似已成为一种传统的技巧。有时这种意象成为一种附赘悬瘤,非本文正意所绝对必需,例如: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

——《古乐府·鸡鸣》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

——《古乐府·善哉行》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孔雀东南飞》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古乐府·塘上行》

起首两句引子,都与正文毫不相干,它们的起源,与其说是“套”现成的民歌的起头,如胡适所说的,不如说是沿用“国风”以来的传统的技巧。“国风”的意象引子原有比兴之用,到后来数典忘祖,就不问它是否有比兴之用,只戴上那么一个礼帽应付场面,不合头也不管了。

诗的情趣与意象契合的分量

汉魏诗中像这样漫用空洞意象的例子不甚多。从另一方面看,这时期的诗应用意象的技巧却比《诗经》有进步。《诗经》只用意象做引子,汉魏诗则常在篇中或篇末插入意象来烘托情趣,姑举李陵《与苏武诗》为例: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中间“仰视浮云驰”四句,有兴兼比之用,意象与情趣偶然相遇,遇即欣合无间。此外如魏文帝《燕歌行》在描写怨女援琴写哀之后,忽接上“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四句,也有情景吻合之妙。这种随时随境用意象比兴的写法打破固定地在起头几句用比兴的机械,实在是一种进步。此外汉魏诗渐有全章以意象寓情趣,不言正意而正意自见的,班婕妤的《怨歌行》以秋风弃扇隐寓自己的怨情是著例。这种写法也是“国风”里所少有的。

中国古诗大半是情趣富于意象。诗艺的演进可以从多方面看,如果从情趣与意象的配合看,中国古诗的演进可以分为三个步骤:首先是情趣逐渐征服意象,中间是征服的完成,后来意象蔚起,几成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自引起一种情趣。第一步是因情生景或因情生文;第二步是情景吻合,情文并茂;第三步是即景生情或因文生情。这种演进阶段自然也不可概以时代分,就大略说,汉魏以前是第一步,在自然界所取之意象仅如人物故事画以山水为背景,只是一种陪衬;汉魏时代是第二步,《古诗十九首》,苏李赠答及曹氏父子兄弟的作品中意象与情趣常达到混化无迹之妙,到陶渊明手里,情景的吻合可算登峰造极;六朝是第三步,从大小谢滋情山水起,自然景物的描绘从陪衬地位抬到主要地位,如山水画在图画中自成一大宗派一样,后来便渐趋于艳丽一途了。如论情趣,中国诗最艳丽的似无过于“国风”,乃“艳丽”二字不加诸“国风”而加诸齐梁人作品者,正以其特好雕词饰藻,为意象而意象。

转变的关键是赋。赋偏重铺陈景物,把诗人的注意渐从内心变化引到自然界变化方面去。从赋的兴起,中国才有大规模的描写诗;也从赋的兴起,中国诗才渐由情趣富于意象的“国风”转到六朝人意象富于情趣的艳丽之作。汉魏时代赋最盛,诗受赋的影响也逐渐在铺陈词藻上做工夫,有时运用意象,并非因为表现情趣所必需而是因为它自身的美丽,《陌上桑》、《羽林郎》、曹植《美女篇》都极力铺张明眸皓齿艳装盛服,可以为证。六朝人只是推演这种风气。

一般批评家对于六朝人及唐朝温、李一派作品常存歧视。其实诗的好坏决难拿一个绝对的标准去衡量。我们说,诗的最高理想在情景吻合,这也只能就大体说。古诗有许多专从“情”出发而不十分注意于“景”的,魏晋以后诗有许多专从“景”出发,除流连于“景”的本身外,别无其他情趣借“景”表现的。这两种诗都不能算是达到情景欣合无间的标准,也还可以成为上品诗。我们姑举几首短诗为例:

(一)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箜篌引》

(二)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华山畿》

(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诗经·小雅》

(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饮酒》

(五)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江南》

(六)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

这六首诗之中,只有三四两首可算情景吻合,景恰足以传情。一、二两首纯从情感出发,情感直率流露于语言,自然中节,不必寄托于景。五、六两首纯为景的描绘,作者并非有意以意象象征情趣,而意象优美自成一种情趣。六首都可以说是诗的胜境,虽然情景配合的方法与分量绝不同。不过它们各自成一种新鲜的完整的境界,作者心中有值得说的话(情趣或意象)而说得恰到好处,它们在价值上可以互相抗衡,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我们的着重点在原理不在历史的发展,所以只就六朝以前古诗略择数例说明情趣与意象配合的关系。其实各时代的诗都可用这个方法去分析。唐人的诗和五代及宋人的词尤其宜于从情趣意象配合的观点去研究。

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