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底的音节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23:06

律诗底的音节

音节包括三部分:一为平仄,一为逗,一为韵。

第一节 逗

分逗之法本无甚可研究者,是以前人从未道及。惟其功用甚大,离之几不能成诗,余故特细论之。

魏来(Arthur Waley),一个中诗底译家,说中诗底平仄等于英诗底浮切(Stress)——平为浮音 (Unaccented Syllable),仄为切音(Accented Syllable)。但在英诗里,一个浮音同一个切音即可构成一个音尺,而在中诗里,音尺实是逗,不当与平仄相混。例如:

春水船如天上坐

其天然的音尺为“春水”一尺,“船如”一尺,“天上坐”又一尺。其切音在“春”“船”“天”“坐”四字上。但其平仄底位置则迥异:

春水船如天上坐

此则当读如“平仄平平平仄仄”,与上之“浮切浮切浮切浮”,显难印合。观此已可知平仄之非音尺也。且音尺必有一律之长度,而每句之音节又须有一律之数目;今于平仄中,绝无规律可寻。若按英诗iambic trimeter以定平仄,则平仄又乱:然则平仄既不能合于浮切之音响,又无整齐之节奏。其非浮切之类,无疑矣。

大概音尺(即浮切)在中诗当为逗。“春水”“船如”“天上坐”实为三逗。合逗而成句,犹合“尺”(meter)而成行(line)也。逗中有一字当重读,是谓“拍”。“春”“船”“天”“坐”着拍之字也。至于平仄,乃中诗独有之物;因四声亦惟中国文字所独具,平仄出于四声者也。平仄出于声,而浮切属于音。声与音判若昼夜。是以魏来之说,牵强甚矣。

中国诗不论古近体,五言则前两字一逗,末三字一逗;七言则前四字每两字一逗,末三字一逗。五言底拍在第一、三、五字;七言在第一、三、五、七字。凡此皆为定格,初无可变通者。韩愈独于七古句中,颠倒逗之次序,以末之三字逗置句首,以首之两二字逗置句末,实为创法,然终不可读。如《送区宏》之:

“落以斧,引以纆微。”

“子去矣,时若 发机。”

又如《陆浑山火》之:

“溺厥邑,囚之 昆仑。”

真不堪入耳矣。古诗尚不能如此,况律诗乎?盖节奏实诗与文之所以异,故其关系于诗,至重且大;苟一紊乱,便失诗之所以为诗。(参阅《诗底音节底研究》。)

律诗底的音节

第二节 平仄

然则如此固定之节奏,不嫌单调乎?曰:然。但非无救济之法。救济之法唯何?平仄是也。前既证明平仄与节奏,不能印合,且实似乱之者。诚然,乱之,正所以杀其单调之感动耳。盖如斯而后始符于“均齐中之变异”之律矣。平仄之功用犹不止此。最完全的平仄——律诗底平仄,是一个最自然的东西。从来不知诗的人,你对他讲了“平平仄仄仄平平”,差不多他自己会替你续下去“仄仄平平仄仄平……”所以若讲了头句“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二句若不是“仄仄平平仄仄平”,听起来便很不顺耳。因为讲了头句,依着自然的趋势,你当然企望第二句,果然得不着第二句,或得着了又错了一二字,你的企望大失,便起了一种“不快感”。人底官能有一种“感觉之流”。“感觉之流”被阻滞,就是神经在没预备时忽受一个袭击,以致神经的平均冲坏,而起不快之感。大概平仄中定有一个天然律,与人底听觉适合,所以厌应人底感觉底企望而生愉快。但这是一个什么律,他是怎样合于听众的,尚待研究。

平仄不独见于句间,尚有节(两句为一节)底平仄及章底平仄,字与字相协则句有平仄,句与句相协则节有平仄,节与节相协则章有平仄。句合而节离,节协而章乖,皆足以乱音节。句底平仄易明也。若上句合而下句离,如庾信《咏画屏风诗》:

路高山里树,云低马上人。

则节无平仄。以句而论,“云低马上人”平仄协矣。然上句既为“仄平平仄仄”,接以“平仄仄平平”,斯为不翻。必欲保下句之“平平仄仄平”,则须易上句为“仄仄平平仄”。又若全章四节时离时合,则章之平仄乱矣。如江总底《并州羊肠坂》:

三春别帝乡,五月度羊肠。

本畏车轮折,翻嗟马骨伤。

惊风起朔雁,落照尽胡桑。

关山定何许,徒御惨悲凉。

“关山……”一节,以节而论,非不协律。惟置于此处,则当易“平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为“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律诗底平仄,据王渔洋底《律诗定体》,分为四种:(一)仄起不入韵,(二)仄起入韵,(三)平起不入韵,(四)平起入韵。原书辨之甚详,兹不赘述。渔洋尝说:“律句只要辨一三五,俗云一三五不论,怪诞之极,决其终身必无通理。”研究声律者,此当注意。

七律有所谓拗体者别为一体。如:

“郑县亭子涧之滨。”

“独立缥缈之飞楼。”

之类是也。杜甫最多此类,专用古体,不谐平仄。中唐以后,则李商隐、赵嘏辈创为一种,以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如: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之类,别有击撞波折之致,至元好问又创一种,在第六字。如:

“来时珥笔夸健讼,去日攀车余泪痕。”

“太行秀发眉宇见,老阮亡来樽俎闲。”之类,集中不可枚举。然后人习用者少。拗体偶尔用之,亦见新颖,但不可滥耳。

第三节 韵

律诗韵法简单。第二、四、六、八句必着韵脚。有起句入韵者,亦有起句不入韵者。故每章多则五韵,少则四韵。

通韵之法,独非古诗所有,律诗亦然,盖自唐已如是矣。所通之韵以东、冬、鱼、虞为尤多。如苏颋《出塞》五律乃微韵,次联用“麾”则支韵也。杜甫《崔氏玉山草堂》七律乃真韵,三联用“芹”字,则文韵也。刘长卿《登思禅寺》五律乃东韵,三联用“松”字,则冬韵也。戴叔伦《江乡故人集客舍》五律乃冬韵,三联用“虫”字,则东韵也。闾邱《晓夜渡淮》五律乃覃韵,次联用“帆”字,则咸韵也。魏兼恕《送张兵曹》五律乃东韵,首联用“农”字,则冬韵也。耿湋《紫芝观》五律乃冬韵,首联用“风”字,则东韵也。释澹交《望樊川》五律乃冬韵,首联用“中”字,则东韵也。至如李贺《追赋画江潭苑》五律杂用“红”“龙”“空”“钟”四字,此则开后人辘轳进退之格,诗中另为一种矣。其东韵之有“宗”字,鱼韵之有“胥”字,必是唐人原是如此,非属通韵。如耿湋《诣顺公问道》五律之末联,王维《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长律之第八联,杨巨源《圣寿无疆词》长律其八之末联,司空曙《和常舍人集贤殿》长律之第三联,俱用东韵而有“宗”字。(李白《鹦鹉洲》一章乃庚韵而押“青”字。此诗《唐文粹》编入七古,后人编入七律。其体亦可古可今,要皆出韵也。)唐律第一句多用通韵字,盖此句原不在四韵之数。是谓之“孤雁入群”。然不可通者,亦不用也。

凡前所举者皆通韵之泛用者。郑谷与僧齐已等始共定律诗通韵之定格三种:一曰葫芦,一曰辘轳,一曰进退。此则所谓“变异中之均齐”也。葫芦格者先二后四;辘轳格者双出双入:进退格者一进一退也。黄庭坚《谢送宣城笔》云:

宣城变样蹲鸡距,诸葛各家将鼠须。

一束喜从公处得,千金求贾市中无。

漫没墨客摹科斗,胜与朱门饱蠹鱼。

愧我初无草《玄》手,不将闲写吏文书?

此诗前二联押七虞,后二韵押六鱼;所谓双出双入者,辘轳韵也。苏轼《题南康寺重湖轩》曰:

八月渡重湖,萧条万象疏。

秋风片帆急,暮霭一山孤。

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

岷峨千万里,投老将归无。

此诗以鱼虞二韵相同而押,所谓一进一退也。《清波杂志》谓东坡自跋律诗可用两韵而引李诚之《送唐子方》两押“山”“难”字为证,不知诚之所用者进退格耳。《湘素杂记》谓郑谷进退格两韵押某韵,两韵又押某韵,如先押十四寒两韵,再押十五删两韵也。然此体是双出双入,而非一进一退。又元人律诗多用进退格者。如元好问《望王李归程》乃“虞”韵,中联用“徐”字;《寄杨飞卿》乃“冬”韵,中联用“虫”字;《华不注山》乃“删”韵,末联用“寒”字;虞集《还乡》乃“支”韵,末联用“如”字;萨都剌五言如《寄石氏瞻之》用“庚”“青”,七言如《酌桂芳庭》之用“青”“蒸”,五言《寄王御史》乃“真”韵,而首联用“垠”,七言《病中夜坐》乃“文”韵,而末联用“喧”;又如杨廉夫《益府白兔》用“寒”“删”,《出都》其二用“支”“微”。《乔夫人鼓琴》用“庚”“青”,皆进退格也。辘轳、进退诸格终须就可通之韵通之,否亦不可滥用。通韵昔本无规则,自此诸格成,而诗律乃愈析愈细,愈变愈奇。诗家之欲艺术化律诗之体,盖无孔不入矣。

闻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