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隐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22:39

诗与隐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以“隐”与“谜”并列;解“隐”为“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谜”为“回互其辞,使昏迷也;或体目文字,或图象品物”。但是他承认“谜”为魏晋以后“隐”的化身。其实“谜”与“隐”原来是一件东西,不过古今名称不同罢了。《国语》有“秦客为庾词,范文子能对其三”,“庾词”也还是隐语。

在各民族中谜语的起源都很早而且很重要。古希腊英雄俄狄浦斯(Oidipous)因为猜中“早晨四只脚走,中午两只脚走,晚上三只脚走”一个谜语,气坏了食人的怪兽,被第伯司人选为国王。《旧约·士司记》里记参孙(Samson)的妻族人猜中“肉从强者出,甜从食者出”一个谜语,就脱了围,得到奖赏。可见古代人对于谜语的重视。

中国的谜语可以说和文字同样久远。六书中的“会意”据许慎的解释是“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这就是根据谜语原则。“止戈为武,人言为信”,就是两个字谜。许多中国字都可以望文生义,就因为在造字时它们就已有令人可以当作谜语猜测的意味。中国最古的有记载的歌谣据说是《吴越春秋》里面的“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这就是隐射“弹丸”的谜语。《汉书·艺文志》载有《隐书十八篇》,刘向《新序》也有“齐宣王发隐书而读之”的话,可见隐语自古就有专书。《左传》有“眢井”、“庚癸”两个谜语。从《史记·滑稽列传》和《汉书·东方朔传》看,嗜好隐语在古时是一种极普遍的风气。一个人会隐语,便可获禄取宠,东方朔便是好例。他会“射覆”,“射覆”就是猜隐语。一个国家有会隐语的臣子,在坛坫樽俎间便可取得外交胜利,范文子猜中了秦客的三个谜语,史官便把它大书特书。《三国志·薛综传》里有一段很有趣的故事。蜀使张奉以隐语嘲吴尚书阚泽,泽不能答,吴人引以为羞。薛综看这事有失体面,就用一个隐语报复张奉说:“有犬为獨,无犬为蜀,横目勾身,虫入其腹。”此语一出,蜀使便无话可说,吴国的面子便争夺回来了。从这些故事和上文所引的希腊和犹太的两个故事看,可见刘勰所说的“隐语之用,大者兴治济身”,并非夸大其词了。

隐语在近代是一种文字游戏,在古代却是一件极严重的事。它的最早应用大概在预言谶语。诗歌在起源时是神与人互通款曲的媒介。人有所颂祷,用诗歌进呈给神;神有所感示,也用诗歌传达给人。不过人说的话要明白,神说的话要不明白,才能显得他神秘玄奥。所以符谶大半是隐语。这种隐语大半是由神凭附人体说出来,所凭依者大半是主祭者或女巫。古希腊的“德尔斐预言”和中国古代的巫祝的占卜,都是著例。

在原始社会中梦也被认成一种预言。各国在古代常有占梦的专官,一国君臣人民的祸福往往悬在一句梦话的枢纽上。《旧约·创世记》载埃及国王梦见七瘦牛吞食七肥牛,七枯穗吞食七生穗,召群臣来解释,都踌躇莫知所对,只有一个外来的犹太人约瑟夫能断定它是七荒年承继七丰年的预兆。国王听了他的话,储蓄七丰年的余粮,后来七荒年果然来了,埃及人有积谷得免于饥荒。约瑟夫于是大得国王的信任。《左传》里也有桑田巫占梦的故事。占梦的迷信在有文字之前,可以说是最古的最普遍的猜谜的玩意儿。

中国古代预言多假托童谣。童谣据说是荧惑星的作用。各代史书载童谣都不列于“艺文”而列于“天文”或“五行”,就因为相信童谣是神灵凭借儿童所说的话。郭茂倩在《乐府诗集》第八十八卷里搜集各代预言式的童谣甚多,大半都是隐语。《左传》卜偃根据“鹑之奔奔”一句童谣,断定晋必于十月丙子灭虢,是一个最早见于书籍的例。童谣有时近于字谜,例如《后汉书·五行志》所载汉献帝时京都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解释是“千里草为董,十日卜为卓。……青青茂盛之貌,不得生者亦旋破亡也”。当时人大概厌恶董卓专横,做隐语来咒骂他,或是在他失败之后,隐寓其事造为“预言”,把日期移早,以神其说。这里我们可以窥见造隐语的心理。它一方面有所回避,不敢直说,一方面又要利用一般人对于神秘事迹的惊赞,来激动好奇心。

隐语由神秘的预言变为一般人的娱乐以后,就变成一种谐。它与谐的不同只在着重点,谐偏重人事的嘲笑,隐则偏重文字的游戏。谐与隐有时混合在一起。《左传》宋守城人的歌:“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是讥刺华元的谐语,同时也是一个隐语,把华元的容貌、品格、事迹都隐含在内。民间歌谣中类似的作品甚多,例如:

侧……听隔壁,推窗望月……掮笆斗勿吃力,两行泪作一行滴。(苏州人嘲歪头)

啥?豆巴,满面花,雨打浮沙,蜜蜂错认家,荔枝核桃苦瓜,满天星斗打落花。(四川人嘲麻子)

就是谐、隐与文字游戏三者混合,讥刺容貌丑陋为谐,以谜语出之为隐,形式为七层宝塔,一层高一层,为纯粹的文字游戏。谐最忌直率,直率不但失去谐趣,而且容易触讳招尤,所以出之以隐,饰之以文字游戏。谐都有几分恶意,隐与文字游戏可以遮盖起这点恶意,同时要叫人发现嵌合的巧妙,发生惊赞,不把注意力专注在所嘲笑的丑陋乖讹上面。

隐常与谐合,却不必尽与谐合。谐的对象必为人生世相中的缺陷,隐的对象则没有限制。隐的定义可以说是“用捉迷藏的游戏态度,把一件事物先隐藏起,只露出一些线索来,让人可以猜中所隐藏的是什么”。姑举数例:

日里忙忙碌碌,夜里茅草盖屋。(眼)

小小一条龙,胡须硬似鬃。生前没点血,死后满身红。(虾)

王荆公读《辨奸论》有感。(《诗经·邶风》:“吁嗟洵兮,不我信兮!”)

从前文人尽管也欢喜弄这种玩意儿,却不把它看作文学。其实有许多谜语比文人所做的咏物诗词还更富于诗的意味。英国诗人柯勒律治(Coleridge)论诗的想象,说它的特点在见出事物中不寻常的关系。许多好的谜语都够得上这个标准。

谜语的心理背景也很值得研究。就谜语作者说,他看出事物中一种似是而非、不即不离的微妙关系,觉得它有趣,值得让旁人知道。他的动机本来是一种合群本能,要把个人所见到的传达给社会;同时又有游戏本能在活动,仿佛像猫儿戏鼠似的,对于听者要延长一番悬揣,使他的好奇心因悬揣愈久而愈强烈。他的乐趣就在觉得自己是一种神秘事件的看管人,自己站在光明里,看旁人在黑暗里绕弯子。就猜谜者说,他对于所掩藏的神秘事件起好奇心,想揭穿它的底蕴,同时又起一种自尊情绪,仿佛自己非把这个秘幕揭穿不甘休。悬揣愈久,这两种情绪愈强烈。几经摸索之后,一旦豁然大悟,看出事物关系所隐藏的巧妙凑合,不免大为惊赞,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的胜利,因而欢慰。

如果研究做诗与读诗的心理,我们可以发现上面一段话大部分可以适用。突然见到事物中不寻常的关系,而加以惊赞,是一切美感态度所共同的。苦心思索,一旦豁然贯通,也是创造与欣赏所常有的程序。诗和艺术都带有几分游戏性,隐语也是如此。

别要小看隐语,它对于诗的关系和影响是很大的。在古英文诗中谜语是很重要的一类。诗人启涅伍尔夫(Cunewulf)就是一个著名的隐语家。中国古代亦常有以隐语为诗者,例如古诗:

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日大刀头,破镜飞上天。

就是隐写“丈夫已出,月半回家”的意思。上文所引的童谣及民间谐歌有许多是很好的诗,我们已经说过。但是隐语对于中国诗的重要还不仅此。它是一种雏形的描写诗。民间许多谜语都可以作描写诗看。中国大规模的描写诗是赋,赋就是隐语的化身。战国秦汉间嗜好隐语的风气最盛,赋也最发达,荀卿是赋的始祖,他的《赋篇》本包含《礼》、《知》、《云》、《蚕》、《箴》、《乱》六篇独立的赋,前五篇都极力铺张所赋事物的状态、本质和功用,到最后才用一句话点明题旨,最后一篇就简直不点明题旨。例如《蚕》赋:

此夫身女好而头马首者与?屡化而不寿者与?善壮而拙老者与?有父母而无牝牡者与?冬伏而夏游,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夏生而恶暑,喜湿而恶雨,蛹以为母,蛾以为父,三伏三起,事乃大已。夫是谓之蚕理。

诗与隐

全篇都是蚕的谜语,最后一句揭出谜底,在当时也许这个谜底是独立的,如现在谜语书在谜面之下注明谜底一样。后来许多辞赋家和诗人、词人都沿用这种技巧,以谜语状事物,姑举数例如下:

飞不飘飏,翔不翕习。其居易容,其求易给。巢林不过一枝,每食不过数粒。

——张华《鹪鹩赋》

镂五色之盘龙,刻千年之古字。山鸡见而独舞,海鸟见而孤鸣。临水则池中月出,照日则壁上菱生。

——庾信《镜赋》

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庭前有白露,暗满菊花团。

——杜甫《初月》

海上仙人绛罗襦,红绡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苏轼《荔枝》

过春社了,度帘幕中间,去年尘冷。差池欲住,试入旧巢相并。还相雕梁藻井,又软语商量不定。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

——史达祖《双双燕》

以上只就赋、诗、词中略举一二例。我们如果翻阅咏物类韵文,就可以看到大半都是应用同样的技巧写出来的。中国素以谜语巧妙名于世界,拿中国诗和西方诗相较,描写诗也比较早起,比较丰富,这种特殊发展似非偶然。中国人似乎特别注意自然界事物的微妙关系和类似,对于它们的奇巧的凑合特别感到兴趣,所以谜语和描写诗都特别发达。

谜语不但是中国描写诗的始祖,也是诗中“比喻”格的基础。以甲事物隐射乙事物时,甲乙大半有类似点,可以互相譬喻。有时甲乙并举,则为显喻(simile),有时以乙暗示甲,则为隐喻(metaphor)。显喻如古谚:

少所见,多所怪,见骆驼,言马肿背。

如果只言“见骆驼言马肿背”,意在使人知所指为“少见多怪”,则为“隐喻”,即近世歌谣学者所谓“歇后语”。“歇后语”还是一种隐语,例如“聋子的耳朵”(摆大儿),“纸糊灯笼”(一戳就破),“王奶奶裹脚”(又长又臭)之类。这种比喻在普通语中极流行。它们可以显示一般民众的“诗的想象力”,同时也可以显示普通语言的艺术性。一个贩夫或村妇听到这类“俏皮话”,心里都不免高兴一阵子,这就是简单的美感经验或诗的欣赏。诗人用比喻,不过把这种粗俗的说“俏皮话”的技巧加以精炼化,深浅雅俗虽有不同,道理却是一致。《诗经》中最常用的技巧是以比喻引入正文,例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周南》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诗经·周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经·秦风》

入首两句便都是隐语,所隐者有时偏于意象,所引事物与所咏事物有类似处,如“螽斯”例,这就是“比”;有时偏重情趣,所引事物与所咏事物在情趣上有暗合默契处,可以由所引事物引起所咏事物的情趣,如“蒹葭”例,这就是“兴”;有时所引事物与所咏事物既有类似,又有情趣方面的暗合默契,如“关雎”例,这就是“兴兼比”。《诗经》各篇作者原不曾按照这种标准去做诗,“比”、“兴”等是后人归纳出来的,用来分类,不过是一种方便,原无谨严的逻辑。后来论诗者把它看得太重,争来辩去,殊无意味。

中国向来注诗者好谈“微言大义”,从毛苌做《诗序》一直到张惠言批《词选》,往往把许多本无深文奥义的诗看作隐射诗,固不免穿凿附会。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中国诗人好作隐语的习惯向来很深。屈原的“香草美人”大半有所寄托,是多数学者的公论。无论这种公论是否可靠,它对于诗的影响很大实无庸讳言。阮籍《咏怀诗》多不可解处,颜延之说他“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世之下,难以情测”。这个评语可以应用到许多咏史诗和咏物诗。陶潜《咏荆轲》、杜甫《登慈恩寺塔》之类作品各有寓意。我们如果丢开它们的寓意,它们自然也还是好诗,但是终不免没有把它们了解透彻。诗人不直说心事而以隐语出之,大半有不肯说或不能说的苦处。骆宾王《在狱咏蝉》说:“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暗射谗人使他不能鸣冤;清人咏紫牡丹说:“夺朱非正色,异种亦称王”,暗射爱新觉罗氏以胡人入主中原,线索都很显然。这种实例实在举不胜举。我们可以说,读许多中国诗都好像猜谜语。

隐语用意义上的关联为“比喻”,用声音上的关联则为“双关”(pun)。南方人称细炭为麸炭。射麸炭的谜语是“哎呀我的妻”!因为它和“夫叹”是同音双关。歌谣中用双关的很多,例如:

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莲”与“怜”,“藕”与“偶”双关)。

——《读曲歌》

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芙蓉”与“夫容”,“莲”与“怜”双关)。

——《子夜歌》

别后常相思,顿书千丈阙,题碑无罢时(“题碑”与“啼悲”双关)。

——《华山畿》

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炭”与“叹”双关)。

——粤讴句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晴”与“情”双关)。

——刘禹锡《竹枝词》

以上所举都属民歌或拟民歌。据闻一多说:周南“采采芣苡”的“芣苡”古与“胚胎”同音同义,则双关的起源远在《诗经》时代了。像其他民歌技巧一样,“双关”也常被诗人采用。六朝人说话很欢喜用“双关”。“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土龙”,都是当时脍炙人口的隽语。北魏胡太后的《杨白花歌》也是“双关”的好例。她逼迫杨华,华惧祸逃南朝降梁,她仍旧思念他,就做了这首诗叫宫人歌唱: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春去秋来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

唐以后文字游戏的风气日盛,诗人常爱用人名、地名、药名等作双关语,例如:

鄙性常山野,尤甘草舍中。钩帘阴卷柏,障壁坐防风。客土依云贯,流泉架木通。行当归老矣,已逼白头翁。

——《漫叟诗话》引孔毅夫诗

除纤巧之外别无可取,就未免堕入魔道了。

总之,隐语为描写诗的雏形,描写诗以赋规模为最大,赋即源于隐。后来咏物诗词也大半根据隐语原则。诗中的比喻(诗论家所谓比、兴),以及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寄托,也都含有隐语的意味。就声音说,诗用隐语为双关。如果依近代学者佛雷泽(Frazer)和佛洛伊德(Freud)诸人的学说,则一切神话寓言和宗教仪式以至文学名著大半都是隐语的变形,都各有一个“谜底”。这话牵涉较广,而且中国诗和神话的因缘较浅,所以略而不论。

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