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谐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22:39

诗与谐

我们先说“谐”。“谐”就是“说笑话”。它是喜剧的雏形。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里以为中国戏剧导源于巫与优。“优”即以“谐”为职业。在古代社会中,“优”(clown)往往是一个重要的官职。莎士比亚的戏剧中,优常占要角。英国古代王侯常有优跟在后面,趁机会开玩笑,使朝中君臣听着高兴。中国古代王侯常用优。《左传》、《国语》、《史记》诸书都常提到优的名称。优往往同时是诗人。汉初许多词人都以俳优起家,东方朔、枚乘、司马相如都是著例。优的存在证明两件事:首先,“谐”的需要是很原始而普遍的;其次,优与诗人、谐与诗,在原始时代是很接近的。

从心理学观点看,谐趣(the sense of humour)是一种最原始的普遍的美感活动。凡是游戏都带有谐趣,凡是谐趣也都带有游戏。谐趣的定义可以说是:以游戏态度,把人事和物态的丑拙鄙陋和乖讹当作一种有趣的意象去欣赏。

“谐”最富于社会性。艺术方面的趣味,有许多是为某阶级所特有的,“谐”则雅俗共赏,极粗鄙的人欢喜“谐”,极文雅的人也还是欢喜“谐”,虽然他们所欢喜的“谐”不必尽同。在一个集会中,大家正襟危坐时,每个人都有俨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彼此中间无形中有一层隔阂。但是到了谐趣发动时,这一层隔阂便涣然冰释,大家在谑浪笑傲中忘形尔我,揭开文明人的面具,回到原始时代的团结与统一。托尔斯泰以为艺术的功用在传染情感,而所传染的情感应该能固结人与人的关系。在他认为值得传染的情感之中,笑谑也占一个重要的位置。刘勰解释“谐”字说:“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这也是着重“谐”的社会性。社会的最好的团结力是谐笑,所以擅长谐笑的人在任何社会中都受欢迎。在极严肃的悲剧中有小丑,在极严肃的宫廷中有俳优。

尽善尽美的人物不能为谐的对象,穷凶极恶也不能为谐的对象。引起谐趣的大半介乎二者之间,多少有些缺陷,而这种缺陷又不致引起深恶痛疾。最普通的是容貌的丑拙。民俗歌谣中嘲笑麻子、瘌痢、瞎子、聋子、驼子等残疾人的最多,据《文心雕龙》“魏晋滑稽,盛相驱扇。遂乃应玚之鼻方于盗削卵,张华之形比于握舂杵”,嘲笑容貌丑陋的风气自古就很盛行了。品格方面的亏缺也常为笑柄。例如下面两首民歌: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门前歇仔高头马,弗是亲来也是亲;门前挂仔白席巾,嫡亲娘舅当仔陌头人。

寥寥数语,把中国民族性两个大缺点,不合群与浇薄,写得十分脱皮露骨。有时容貌的丑陋和品格的亏缺合在一起成为讥嘲的对象,《左传》宋守城人嘲笑华元打败仗被俘赎回的歌是好例:

睅其目,皤其腹,弃甲而复。于思于思,弃甲复来!

除这两种之外,人事的乖讹也是谐的对象,例如:

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

——《后汉书·刘玄传》

十八岁个大姐七岁郎,说你郎你不是郎,说你是儿不叫娘,还得给你解扣脱衣裳,还得把你抱上床!

——卫辉民歌

都是觉得事情出乎常理之外,可恨亦复可笑。

谐都有几分讥刺的意味,不过讥刺不一定就是谐。例如: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诗经·魏风·伐檀》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米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

——《汉书·淮南王传》

二首也是讥刺人事的乖讹,不过作者心存怨望,直率吐出,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就不能算是谐。

诗与谐

这个分别对于谐的了解非常重要。从几方面看,谐的特色都是模棱两可。第一,就谐笑者对于所嘲对象说,谐是恶意的而又不尽是恶意的,如果尽是恶意,则结果是直率的讥刺或咒骂(如“时日曷丧,予及女偕亡!”)。我们对于深恶痛疾的仇敌和敬爱的亲友都不容易开玩笑。一个人既拿另一个人开玩笑,对于他就是爱恶参半。恶者恶其丑拙鄙陋,爱者爱其还可以打趣助兴。因为有这一点爱的成分,谐含有几分警告规劝的意味,如柏格森所说的,凡是谐都是“谑而不虐”。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也说:“辞虽倾回,意归义正。”许多著名的讽刺家,像英国小说家斯威夫特(Swift)和巴特勒(Butler)一班人都是有心人。

第二,就谐趣情感本身说,它是美感的而也不尽是美感的。它是美感的,因为丑拙鄙陋乖讹在为谐的对象时,就是一种情趣饱和独立自足的意象。它不尽是美感的,因为谐的动机都是道德的或实用的,都是从道德的或实用的观点,看出人事物态的不圆满,因而表示惊奇和告诫。

第三,就谐笑者自己说,他所觉到的是快感而也不尽是快感。它是快感,因为丑拙鄙陋不仅打动一时乐趣,也是沉闷世界中一种解放束缚的力量。现实世界好比一池死水,可笑的事情好比偶然皱起的微波,谐笑就是对于这种微波的欣赏。不过可笑的事物究竟是丑拙鄙陋乖讹,是人生中一种缺陷,多少不免引起惋惜的情绪,所以同时伴有不快感。许多谐歌都以喜剧的外貌写悲剧的事情,例如徐州民歌:

乡里老,背稻草,跑上街,买荤菜。荤菜买多少?放在眼前找不到!

这是讥嘲呢?还是怜悯?读这种歌真不免令人“啼笑皆非”。我们可以说,凡是谐都有“啼笑皆非”的意味。

谐有这些模棱两可性,所以从古到今,都叫做“滑稽”。滑稽是一种盛酒器,酒从一边流出来,又向另一边转注进去,可以终日不竭,酒在“滑稽”里进出也是模棱两可的,所以“滑稽”喻“谐”,非常恰当。

谐是模棱两可的,所以诗在有谐趣时,欢欣与哀怨往往并行不悖,诗人的本领就在能谐,能谐所以能在丑中见出美,在失意中见出安慰,在哀怨中见出欢欣,谐是人类拿来轻松紧张情境和解脱悲哀与困难的一种清泻剂,这个道理伊斯门(M.Eastman)在《诙谐意识》里说得最透辟:

穆罕默德自夸能用虔诚祈祷使山移到他面前来。有一大群信徒围着来看他显这副本领。他尽管祈祷,山仍是巍然不动。他于是说:“好,山不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走去就山罢。”我们也常同样地殚精竭思,求世事恰如人意,到世事尽不如人意时,我们说:“好,我就在失意中求乐趣罢。”这就是诙谐。诙谐像穆罕默德走去就山,它的生存是对于命运开玩笑。

“对于命运开玩笑”,这句话说得最好。我们读莎士比亚的悲剧时,到了极悲痛的境界,常猛然穿插一段喜剧,主角在紧要关头常向自己嘲笑,哈姆雷特便是著例。弓拉到满彀时总得要放松一下,不然弦子会折断的。山本不可移,中国传说中曾经有一个移山的人,他所以叫做“愚公”,就愚在没有穆罕默德的幽默。

“对于命运开玩笑”是一种遁逃,也是一种征服,偏于遁逃者以滑稽玩世,偏于征服者以豁达超世。滑稽与豁达虽没有绝对的分别,却有程度的等差。它们都是以“一笑置之”的态度应付人生的缺陷,豁达者在悲剧中参透人生世相,他的诙谐出入于至性深情,所以表面滑稽而骨子里沉痛,滑稽者则在喜剧中见出人事的乖讹,同时仿佛觉得这种发现是他的聪明,他的优胜,于是嘲笑以取尔,这种诙谐有时不免流于轻薄。豁达者虽超世而不忘怀于淑世,他对于人世,悲悯多于愤嫉。滑稽者则只知玩世,他对于人世,理智的了解多于情感的激动。豁达者的诙谐可以称为“悲剧的诙谐”,出发点是情感而听者受感动也以情感。滑稽者的诙谐可以称为“喜剧的诙谐”,出发点是理智,而听者受感动也以理智。中国诗人陶潜和杜甫是于悲剧中见诙谐者,刘伶和金圣叹是从喜剧中见诙谐者,嵇康、李白则介乎二者之间。

这种分别对于诗的了解甚重要。大概喜剧的诙谐易为亦易欣赏,悲剧的诙谐难为亦难欣赏。例如李商隐的《龙池》: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诗中讥嘲寿王的杨妃被他父亲明皇夺去,他在御宴中喝不下去酒,宴后他的兄弟喝得醉醺醺,他一个人仍是醒着,怀着满肚子心事走回去。这首诗的诙谐可算委婉俏皮,极滑稽之能事。但是我们如果稍加玩味,就可以看出它的出发点是理智,没有深情在里面。我们觉得它是聪明人的聪明话,受它感动也是在理智方面。如果情感发生,我们反觉得把悲剧看成喜剧,未免有些轻薄。

我们选一两首另一种带有谐趣的诗来看看: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常苦辛。

——《古诗十九首》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陶潜《责子》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陶潜《挽歌辞》

这些诗的诙谐就有沉痛的和滑稽的两方面。我们须同时见到这两方面,才能完全了解它的深刻。胡适在《白话文学史》里说:

陶潜与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穷说苦,都不背弃这一点风趣。因为他们有这一点说笑话做打油诗的风趣,故虽在穷饿之中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堕落。

这是一段极有见地的话,但是因为着重在“说笑话做打油诗”一点,他似乎把它的沉痛的一方面轻轻放过去了。陶潜、杜甫都是伤心人而有豁达风度,表面上虽诙谐,骨子里却极沉痛严肃。如果把《责子》、《挽歌辞》之类作品完全看作打油诗,就未免失去上品诗的谐趣之精彩了。

凡诗都难免有若干谐趣。情绪不外悲喜两端。喜剧中都有谐趣,用不着说,就是把最悲惨的事当作诗看时,也必在其中见出谐趣。我们如果仔细玩味蔡琰《悲愤诗》或是杜甫《新婚别》之类作品,或是写自己的悲剧,或是写旁人的悲剧,都是“痛定思痛”,把所写的看成一种有趣的意象,有几分把它当作戏看的意思。丝毫没有谐趣的人大概不易做诗,也不能欣赏诗。诗和谐都是生气的富裕。不能谐是枯燥贫竭的征候。枯燥贫竭的人和诗没有缘分。

但是诗也是最不易谐,因为诗最忌轻薄,而谐则最易流于轻薄。古诗《焦仲卿妻》叙夫妇别离时的誓约说: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后来焦仲卿听到妻子被迫改嫁的消息,便拿从前的誓约来讽刺她说:

府君谓新妇:贺君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这是诙谐,但是未免近于轻薄,因为生离死别不该是深于情者互相讥刺的时候,而焦仲卿是一个殉情者。

同是诙谐,或为诗的胜境,或为诗的瑕疵,分别全在它是否出于至性深情。理胜于情者往往流于纯粹的讥刺(satire)。讥刺诗固自成一格,但是很难达到诗的胜境。像英国蒲柏(Pope)和法国伏尔泰(Voltaire)之类聪明人不能成为大诗人,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