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中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03:20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

上面是南宋禅僧青原惟信的一段语录,载于《五灯会元》卷十七。惟信并不是禅宗里大师级的人物,生平事迹留存也很少,常见有人把他错认作唐代和尚(慧能有位大弟子叫青原行思,是另外一个人)。

但这段语录实在是传播广远,在各种场合反复被人提起。即使你对佛禅毫无兴趣,也很可能不经意间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它。原因是这段话哲理性很强,跟黑格尔讲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规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会引起人们的思索;同时,它又和我们的生活经验相契:大多数人都是通过自我否定来接近生活真理的,古人所谓“行年五十,见四十九年之非”。因此,每个人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来体会这个“三段论”。

不过,在禅理上怎样去理解这段话,却有各种歧见。

古诗中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日本禅学者阿部正雄在《禅与西方思想》一书中将它作为描述禅悟过程的经典范例,认为青原惟信所说的三阶段分别代表“习禅之前的见解”、“习禅若干年有所契会时”的见解和“开悟时”的见解。这应该是不错的。但他的具体分析却有些复杂,而且渗透了一些西方现代哲学的内涵,也许说得有点远了。我们这里参照他的意见,但只用简单的方法来谈论这个“山水”问题。

“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这种对事物的理解是一般常识。那么,“常识”是如何形成的呢?它首先来源于社会的知识系统和价值系统。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我们获得了认识事物的方法和评判事物的标准。构成“常识”的还有一个要素是自我。人总是自然地倾向于肯定自我,把“我”置于万物的中心地位,用“我”的眼光来看待一切。

但“社会”有它的历史性偏执,“我”有它的个体性偏执。这两种偏执混合在一起时,我们看到的“清清楚楚”的东西,所谓“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其实并不是事物的真相。

第二个阶段是对前者的否定。“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这里说“入处”,是指通过参禅达到一定程度的了悟;前面加一个条件,是“亲见知识”,也就是通过自身的努力去探究、体验;靠别人、靠书本,得不到那个“入处”。在这个否定阶段,万物皆空。物、我的对立不存在了,是非也好,善恶也好,其实都是名相。“恶”难道不是“社会认定恶”吗?“好”难道不是“我觉得好”吗?癞蛤蟆哪里会爱上天鹅,它觉得天鹅丑得出奇!这时候,“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但一味执著于“空”也是一种偏执。用阿部正雄的话来说:“否定性的观念也必须被否定。空必须空掉自身,这样,我们就到达了第三阶段。”这就是否定之否定。此时,“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表明禅悟并不是达到一个与现存世界相脱离的神秘世界。但这和第一个阶段又完全不同,事物的分别是因为它们“在其总体性和个体性上揭示了自身,而不再是从我们主观性立场上看到的客体”(阿部正雄语)。说得简单点,第三阶段是事物自身显示出不同,并非我们以自己的需要和特定的立场去探究而发现的,我们只是平淡地接受事物的不同。三个阶段大致是“成见、破成见、回到本来”。为什么说这样的悟是个“休歇处”呢?因为脱离了迷悟、焦虑、执著,心境澄明,精神愉悦。

女作家池莉借青原惟信的话谈论人生的三种境界,有句话也说得很好:“人本是人,不必刻意去做人;世本是世,无须精心去处世;便也是真正的做人与处世了。”返归自然朴素,就是人生“休歇处”。

北宋大文豪苏轼有一首《庐山烟雨》诗,内涵和青原惟信的那段语录很相似。粗心的人会以为苏轼诗是演绎惟信语录的,但《五灯会元》很清楚地记载着他是南宋黄龙派的和尚,年代比苏轼要晚很多。也许,反过来说是惟信受到苏轼的启发更顺理成章一些,当然也可以认为他们各自用独特的方式表达了对禅理的相似的理解。

古诗中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下面引这首诗: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到来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庐山烟雨之变幻,浙江潮之壮观,要算是天下奇景。未曾游览过的人只是听人说,内心充满了向往,总觉得未见到是莫大的憾事。人对于“求之不得”的东西总是如此,被欲望所驱使,拼命追求的其实是心造的幻相。

明人江盈科在《雪涛小说》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差不多也是这个道理。所以佛说八苦里面有一个叫“求不得苦”,而贪欲重的人,一辈子就在这个苦海里打滚。

真见到了又如何呢?“无一事”!没有什么神奇,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也就是“庐山烟雨浙江潮”而已。

如果认为后两句意思是“见面不如闻名”、“不过如此”,诗意也就很浅了,没什么说头。这一回发现“上当”了,心里还会有新的念头起来,还会想“黄山烟雨东海潮”,那肯定厉害,于是再进入“未到千般恨不消”的循环。东坡诗的意思,是摆脱贪求和幻觉来看待事物,这时事物以自身存在的状态呈现自己,朴素而又单纯。《菜根谭》说:“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人品做到极处,无有他异,只是本然。”道理与此相通。

这首诗的妙处,在开头、结尾是同样一句“庐山烟雨浙江潮”的重复,而以此表现从未悟到悟的不同境界。这和惟信说“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确实很相似。

我们再选一首济颠的诗。济颠也就是济公和尚,是一个传说性的小说化的人物。大概是历史上原本实有其人,因造诣精深而行为奇特,在传说中变了形,围绕他产生了许多神奇诙谐的故事。依《净慈寺志》记载,他本姓李,生活在南宋绍兴至嘉定年间,临终前留下一首偈诗:

六十年来狼籍,东壁打到西壁。

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

“狼籍”就是俗语“乱七八糟”的意思,这是济颠对自己数十年生活状态的形容。“东壁打到西壁”可以引发的想象很丰富,既可以理解一个求法者以殷切的心情栖栖皇皇地求道的历程,也可以理解为一个心高气傲、貌似癫狂的“疯和尚”与僧俗两界经常冲撞的状态。他说自己“茫茫宇宙无人识”(《净慈寺志》录《呈冯太尉》诗),可以体会。

人间艰辛,和尚多情,因此悟道不易。当时有一位名叫陶师儿的妓女与一位浪子王宣教相恋,受到阻碍,两人于一个夜间在净慈寺前的西湖中相拥投水而死。济颠是净慈寺的和尚,陶师儿下葬时,他为这个不幸的妓女写了一篇起棺文:

恭为陶氏小娘:手攀雪浪,魄散烟波;饮琼液以忘怀,踏银波而失步。易度者人情,难逃者天数。昨宵低唱《阳关》,今日朗吟《薤露》。母老妹幼,肠断心酸。高堂赋客,黄昏无复卷朱帘;伴寝萧娘,向晚不能褰绣户。化为水上莲花,现出泥中玉树。咦!波平月朗,绿阴中,莫问王郎归甚处!

古诗中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我们不能确证这是不是真实的事件和真实的济颠文笔,但即便是传说和假托,也总是和济颠本人的个性有关系吧——在民众心目中,他是个善良而多情的疯和尚。

这样来读“如今收拾归来,依旧水连天碧”,那是济颠和尚在人生尽头对世界对生命的深情一叹。世界充满了混乱、虚伪,生活“狼籍”,令人疲惫。“东壁打到西壁”数十年,彻悟之后,眼前才得一片开朗,只见“水连天碧”。这和“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一样,并无神奇,但生命境界的开阔圆融却是十分动人。

最后再说一个道元禅师的例子。道元(1200-1253)是日本佛教史上最为杰出的人物,日本曹洞宗的创立者。南宋年间到中国求法,在天童寺如净禅师的引导下获得自证。回日本以后,他在京都兴圣寺升堂说法,谈到自己在中国求法的心得:

我虽然去了大宋国,但没参访多少禅寺,只是偶尔入了先师天童山如净禅师的门,当下体认得眼是横的,鼻是直的,从那以来没被人瞒过。我在师父那里知道了自己具备辨别真伪的眼睛和鼻子,所以除了自身这个土产的人以外,一尊佛像、一卷经文也没带回国。

这就是道元的彻悟,彻悟的人明白了什么呢?明白了——眼横鼻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