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原文翻译赏析-苏轼作品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27 04:36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作品原文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苏轼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 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 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邪?”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 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 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 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 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 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

昔曹孟德祭乔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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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注释译文

【注释】

[注]文与可(1018-1079):文同,字与可。擅画墨竹。筼筜谷:今陕西洋县。偃竹:风中仰斜的竹子。

[1]蜩腹蛇蚹:形容竹笋开始脱壳拔节。寻:长度单位,一寻等于八尺。

[2]“故凡”五句:凡内心有一定理解,而实际操作不熟的人,平时自以为很清楚,临做事时突然又不会了,难道只有画竹是这样吗?

[3]庖丁:《庄子·养生主》载,庖丁自称掌刀十九年杀过无数头牛,刀刃却如新磨。其诀窍在于掌握了牛的构造,从空隙处下刃,所以游刃有余。梁惠王听后觉得对养生颇有启发。轮扁:《庄子·天道》载,轮扁说削制车轮时要不快不慢,但这分寸感无法表达,即使父亲也无法口授给儿子,由此看来,古人心中的“道”也无法写下。齐桓公听后,赞同这看法。

[4]缣素:白色细绢,可作画布。

[5]袜材:做袜子的材料。

[6]洋州:即筼筜谷所在地。为徐州:担任徐州的知州。

[7]书:信。遗:送。彭城:即徐州。萃:聚集。子:你。

[8]扫取寒梢:画竹。

[9]尝:曾经。洋州三十咏:苏轼所作的歌咏洋州的三十首诗。

[10]汉川:汉水,洋州在汉水上游。修竹:修长的竹子。箨(tuò)龙:笋。箨:笋壳。

[11]曹操祭桥玄的文中说:“(当年与桥玄)从容约誓之言:‘徂没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怨。’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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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赏析评点

【赏析1】

“君子之交淡如水”,中国人对高尚友谊的理解总近于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彼此神交,意趣萧散。但文与可与苏轼却像一出欢乐的《老友记》,损友互嘲的段子一个连着一个,应接不暇。在调侃戏谑间,真挚的友谊跃然闪现。

文与可擅墨竹,却对接连上门的请画者颇不耐烦,于是灵机一动,将在不远处任官的苏轼介绍给他们。此举赞美了苏轼的画艺,也引导“粉丝”们纷纷前去。想到苏轼皱眉撇嘴、焦头烂额的样子,文与可不由幸灾乐祸地调皮起来,“袜材当萃于子矣”。信末还以信任和祝福的口吻调侃说:你会在方寸间画出万尺长之竹的。不料机智的苏轼顺水推舟:请与可兄将万尺之竹的绢布送来吧。文与可顿时气短:这,世间哪有万尺竹?伶牙俐齿的苏轼此时已完全占取主动:真有啊,月下竹影是也。与可自知嘴仗不胜,便以画作《筼筜谷偃竹》相赠。此画又牵出两人之前的一段互嘲,在筼筜谷任官的文与可曾向苏轼索诗,苏轼回诗大略曰:谷中竹笋尽在你这吃货的胸中了吧。文与可读此诗时正在吃笋,“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两人性情相投,都真率可爱,不仅如此,他们在文艺理念上也有深刻的共鸣。“渭滨千亩在胸中”一语双关,揶揄与可馋嘴的同时,也赞美他“成竹在胸”的创作理念:写形更要写神,领会整体神韵,用熟练的技法表现,以达到心手相应。这一理念为写意的文人画奠定了基石,具有里程碑的意义。把握内在精神,追求比外在细节更珍贵的内在活力,源于《庄子》的这一理念不仅适用于绘画,写作、养生、治世也莫不如是。因此苏辙虽不画画,也能体会文与可“成竹在胸”一说的真意。

然而,如此可爱又深刻的朋友却永远离开了人世。半年后,隐痛在不经意间爆发,面对故友画作,想及曾经的嬉笑,心中格外痛楚--彼此间能完全放松,率意相对的人是多么珍贵,然而他已不在了。

【赏析2】

如文中自述,写作时间为元丰二年(1079)七月,正当“乌台诗案”发生的前夕。朝廷上紧锣密鼓地策划迫害苏轼的时候,这位文艺巨匠正在形成并表述出中国古代最有艺术美学价值的思想之一:成竹在胸说。确实,枝枝叶叶的累加并不等于完整的具有生态的“成竹”,艺术家对竹的表现也不应以枝节描绘为重点,而应首先领会其整体的神韵,当然还要熟练掌握技法以达到心手相应。这个理论涉及表现对象、表现主体及表现技法诸方面,值得我们深入阐发。不过,文中也明言,这一思想来自文同,故苏轼以此为文章的开篇,来表达他对这位杰出艺术家的追思。

然后,文章风格一变,由深刻的理论思辨转入情真意切的缅怀,追叙了文同的纯直个性,以及作者与文同之间的来往戏谑之语,时出诙谐,令读者亦不觉随着他们一起“失笑”。但最后的“哭失声”却与“失笑”形成强烈反差,正显出作者的悲痛之深。本年二月,苏轼尚在徐州时,闻文同之讣,曾作祭文云:“呜呼哀哉,与可能复饮此酒也夫?能复赋诗以自乐,鼓琴以自侑也夫?”(《祭文与可文》)表达的意思与此相近。真正的艺术家只能是自饮自乐、心灵寂寞之人,但一遇知音,则终身以同怀视之,其友谊自也超越常人的所谓交情。以昔日的“笑”来铺垫今日的“哭”,痛何如之!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原文翻译赏析-苏轼作品

【赏析3】

这首诗是苏轼《和文与可洋州园池三十首》中的第二十四首。筼筜,是一种高大的竹子。据《异物志》:“筼筜生水边,长数丈,围尺五、六寸,一节相去六、七尺,或相去一丈,土人绩以为布。”又《名胜志》载,“筼筜谷,在洋县城西北五里”。文与可官洋州时,曾于谷中筑披云亭,经常游赏其中。苏轼在《文与可筼筜谷偃竹记》中说:“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余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

文与可的《筼筜谷》诗的原文是:“千舆翠羽盖,万锜绿沈枪。定有葛陂种,不知何处藏。”大意是说,谷中竹林繁茂,俯瞰,犹如千万顶碧翠的车盖;平视,宛似武库架上矗立的万杆长枪。其中定有葛陂湖中化龙的神竹,只是难以找到它藏身之所。葛陂湖,在今河南驻马店新蔡县北,相传后汉汝南人费长房学道十年而归,受师命投竹杖于湖中,化为飞龙,于是百怪不生,水物灵异。文与可的诗写出了筼筜谷茂竹的长势和自己临谷观竹时的欣喜之情,同时寓有以竹托人之意。而苏轼的和诗却不写竹而写笋,写竹笋给文与可生活带来的乐趣和情味,其中也不乏以笋托人之情。

首句“汉川修竹贱如蓬”,开篇就表明自己没有观赏修竹的意思。“贱如蓬”三字,极言竹之众多。竹多笋亦多,隐隐关合第三句,为“清贫”、“馋”作铺垫。当时苏轼在北方的密州,眼前没有茂密的修竹,提笔写竹就不能太实,像文与可诗中“千顶翠盖”、“万杆绿枪”那样的实景,很难从笔下流出。眼前无景,不便杜撰,于是避实就虚,写想象中的情事。所以第二句“斤斧何曾赦箨龙”,笔墨转向了作为美味佳肴的笋箨。箨龙,是笋的别名。《事物异名录·蔬谷·笋》:“竹谱,笋世呼为稚子,又曰稚龙、曰箨龙、曰龙孙。”唐代诗人卢仝《寄男抱孙》诗有“万箨抱龙儿,攒迸溢林薮。……箨龙正称冤,莫杀入汝口”的句子。苏轼此句,从卢仝诗中脱出,却另辟新境,借惜竹之情抒发贤才遭受摧残的感慨,同文与可借竹托人的用意暗合。可诗人并不想在这里过多地借题发挥,以免引起不愉快的回忆,勾出更沉重的心思,于是笔锋一转,唱出了轻松愉快的调子。

“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渭滨,一作“渭川”。两句大意是说,我猜想得出,由于廉洁而清贫的太守,一定见此野味而嘴馋,乃至想把渭水流域的千亩之竹尽吞胸中。这两句诗,既有羡慕之情,又有赞美之意,同时有戏谑的成分,体现了两位诗人之间亲密的情谊,深刻的了解。苏轼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写道:“余诗云:‘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此记与诗可相佐证。

这首诗既沉重又轻快。其暗喻和寄托造成了沉重的一面;其戏谑与赞美又使情调变得诙谐而轻松。大手笔作诗,总是舒卷自如,举重若轻,而又内涵丰富,底蕴深厚。

对文与可的《筼筜谷》诗,苏轼的胞弟苏辙也有和诗,曰:“谁言使君贫,已用谷量竹。盈谷万万竿,何曾一竿曲。”(《栾城集·和筼筜谷》)赞美中亦有嬉戏之意,与苏轼此诗可相参阅。

(崔承运 袁行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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