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水龙吟·题文姬图》(须知名士倾城)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7 05:37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出自纳兰性行德《水龙吟·题文姬图》(须知名士倾城):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騃女。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出处

《水龙吟·题文姬图》

纳兰性德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

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

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

只多了、毡裘夫妇。

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

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

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騃女。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水龙吟·题文姬图》(须知名士倾城)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故事赏析

这首词对于古典文学的初阶爱好者而言,大约属于看过就忘的一类,吸引不了注意力,也读不出什么好处。只有把词的背景了解清楚了,才能领略到这首词水准之高,非绝世高手不能为之。一个人如果欣赏力只停留在“人生若只如初见”、“辛苦最怜天上月”的程度,那他基本还处在《读者》、《知音》、《青年文摘》的层次,如果能欣赏这首《水龙吟》了,鉴赏力才算更上一层楼。

当然,一如果都选讲这样的诗词,这也就没法卖了,所以我只是选了这么一首来作为的压卷之作,也算顾全大局了。

这首词有一明一暗两重意思,明里的意思正是词题所谓的“题文姬图”,是面对蔡文姬的画像而生的题咏;暗里的意思则是在写一位汉人才子吴兆骞。这个时候,吴兆骞和容若以及陈维崧、朱彝尊等人正在元夕汇聚一堂,对着一些图画命题吟咏。

吴兆骞这个名字在中还是第一次出现,但想来很多人应该并不陌生,因为余秋雨有一篇写东北宁古塔的散文就是围绕着吴兆骞其人其事的,读过的人应该很多。我在此之所以还要简述一番,一来是体例使然,二来余秋雨写的毕竟是散文,在史料的辨析上难免有不察之处。

吴兆骞是江苏吴江人,兄弟几个在当时都大有文名,而他正是众兄弟中最突出的一个,少年是小神童,青年是大才子,不敢说名满天下,至少是载誉江南。当时的江南,文人们流行着结社的风气,这还是从明朝形成的传统。说起结社,大家很容易想到东林、复社,很多明史爱好者把这种结社理解为民间结党,以为这是人们在有意识地形成一种政治力量,开民主党派之先河。这实在是高估古人了。党社其实主要为了应付科举考试、针对科举的特点而形成的文人集团,明代如此,清初亦然。吴氏兄弟加入的是慎交社,并成为社团里的骨干力量。慎交社高手如云,这些高手里有两个人和容若关系最深:一个是容若的第一知交顾贞观,一个是容若的老师徐乾学,我在上里对这两个人都有过详细介绍。

慎交社里,吴兆骞最出风头。我们仔细看看这个人,会发现上天好像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他出身官宦世家,虽然经历了改朝换代,但依然家大业大,自然和许多权贵子女一样享受了最高等级的教育,加之天资聪颖,养成了满腹的锦绣文章。一个人,尤其是年轻人,优秀到这种地步,难免会有几分高傲,吴兆骞也不例外。

关于吴兆骞的高傲,清人笔记里不乏记载,有一则是说汪琬曾来吴江,吴兆骞引了一段古语对他说:“江东无我,卿当独步”,一副才子情况的表现。

一个人狂到这个份上,难免招人恨;顺到这个份上,更难免招人嫉妒。虽然“性格决定命运”是一句很不严谨的话,但用在吴兆骞身上大约还是有几分贴切的。到了顺治十四年,运势突然变了。

这一年发生了著名的“丁酉科场案”,案件的由头是有人弹劾这次科场存在舞弊现象,但事情的背景相当复杂,既有确实的舞弊发生,激起民愤,又掺杂着党争以及满清政府要在江南立威的政治意图。结果惩治极严,杀人极狠。吴兆骞偏偏就是这一届的考生,以他的水平与名望,自然用不着舞弊行贿,但不幸也被牵连进去了。有人便推测这是吴兆骞平时目空一切、结怨太多所致。

案发之后,顺治皇帝安排中举考生到中南海瀛台复试,每个考生身边都有两个武士拿刀站着,气氛相当恐怖。这次在皇帝眼皮底下如果失了水准,便难免斧钺牢狱之灾。如果吴兆骞参加了这次复试,只要发挥得不是太糟糕,总还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有人说吴兆骞禁受不起这种恐怖气氛,交了白卷,但事实上他并没有获得这个复试的机会,而是在此之前就被判定为舞弊而身在牢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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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兆骞的诗集里,有《戊戌三月九日自礼部被逮赴刑部口占二律》:

其一:

仓黄荷索出春官,扑目风沙掩泪看。

自许文章堪报主,那知罗网已摧肝。

冤如精卫悲难尽,哀比啼鹃血未干。

若道叩心天变色,应教六月见霜寒。

其二:

庭树萧萧暮景昏,那堪缧绁赴圜门。

衔冤已分关三木,无罪何人叫九阍。

肠断难收广武哭,心酸空诉鹄亭魂。

应知圣泽如天大,白日还能照覆盆。

吴兆骞被逮入北京刑部大牢,口占了这两首七律。前文讲萧观音的时候,我介绍过诗词里的“口占”,说对于古代知识分子来讲,口占绝句并不是多大的难事,但口占律诗就不一样了,非绝顶高才而不可为,因为律诗是法度最为森严的一种诗歌体裁,单是中间的两联对仗就不是随口之间就能构思工整的。我们看吴兆骞这两首七律,虽然单以诗艺而论绝对属于平庸之作,但作为口占作品,就相当的难能可贵了,所以说吴兆骞江南大才子的名头绝非浪得。

这两首诗,声嘶力竭地为自己喊冤,最后还不忘记说说天朝的好话,希望“圣泽如天大”,能够辨明自己的冤枉。吴兆骞是否有辩白的机会呢?并非没有,他虽然没能参加瀛台复试,但在刑部审讯时作了一首七律,后来收入诗集,时题《四月四日就讯刑部江南司命题限韵立成》:

自古无辜系鵊鸠,丹心欲诉泪先流。

才名夙昔高江左,谣诼于今泣楚囚。

阙下鸣鸡应痛哭,市中成虎自堪愁。

圣朝雨露知无限,愿使冤人遂首丘。

这首诗所谓“命题限韵”,也是古代写诗填词的一种形式,有点像考试或者较技,拟出一个题目,并且限定韵脚,让人在这个框框里搞创作。闻一多说诗歌是戴着镣铐跳舞,“命题”就是最重的一种镣铐。镣铐越重,也就越考验诗人的才能,吴兆骞不但把诗写成了,还是“立成”,可见其才思之敏捷。但是,专制政府如果要下一盘大棋,哪会在乎个别棋子的存亡生死。法官明白吴兆骞的冤情,也曾把他“立成”的诗上呈御览,但最后的判决结果是:吴兆骞挨了四十大板,家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同流放东北宁古塔。

吴兆骞才学名世,他被流放,明眼人都知道是冤枉的。这事在知识分子当中影响很大,为他写诗撰文表示同情的人不在少数。吴兆骞这个名字此刻已经成了一个符号,对于很多人而言,他们都在吴兆骞身上看到了一把很可能会刺向自己的刀子。

在所有这些为吴兆骞而发的诗文中,有三篇最为流传,一是吴伟业的《悲歌赠吴季子》,另外则是顾贞观的两首《金缕曲》。吴伟业和吴兆骞有多深的关系,说不太清,但顾贞观和吴兆骞同为慎交社的同学,更是知心好友,他在吴兆骞流放临行前作出承诺,拼上多少艰难、多少时日,也要想方设法营救好友南还。

顾贞观话说得很意气,但他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政治能量。这一晃就是十八年,顺治帝已经死了,康熙帝接了班,吴兆骞在宁古塔生的儿子都老大不小了,顾贞观在这十八年来从没有放弃努力,但从来也都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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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终于出现了:顾贞观结实了纳兰容若,两人惺惺相惜,互相引为知己,而容若不但自己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他的父亲明珠更是权倾朝野,要想营救吴兆骞,这正是最合适不过的路线。这样一件难事,最终说动容若的就是顾贞观的两首《金缕曲》: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

其二: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从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两首词都是罕见的书信体,以书信的形式抒写吴兆骞的艰难与自己的承诺。顾贞观是清代词坛大家,填词水准不在容若之下,这两首词更是他近二十年的种种酸甜苦辣蕴积而成,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其真挚感人之处足以打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那么,更何况也属至真至性的纳兰容若呢。

容若读了这两首词,立时间声泪俱下,许顾贞观以五年之期,把营救吴兆骞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办,并以一首《金缕曲·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作答: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着、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这首词也是篇肝胆相照、情真意切的作品,与顾贞观惺惺相惜,不管外间如何闲言碎语。尤其是最后两句“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下了狠话要营救吴兆骞南归。我们得知道,容若根本就不认识吴兆骞,“丁酉科场案”发生的时候,容若方才三岁,吴兆骞流放的时候,容若也只有五岁,他能够全心全力去营救吴兆骞,能够放出“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这样的豪言壮语出来,完全是受了顾贞观的感动。我们读容若和顾贞观这三首《金缕曲》,会感觉男人之间的情谊深厚处要比男女之情更高一个层次,完全是心灵上的东西,感染力更强。说两句题外话:一是古希腊人认为同性恋比异性恋更高尚,主要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二是容若词中有一句“谁遣偏生明慧”,《七剑下天山》里伊犁将军纳兰秀吉还真生了一个叫纳兰明慧的女儿,和大侠杨云骢有过一段恋情,“纳兰明慧”这个名字恐怕就是从这句词里脱胎而来的。

或许功夫不负有心人,或许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到了康熙二十年,吴兆骞终于被救回来了,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容若和吴兆骞、陈维崧等人一起度过元夕、看画赋诗的场面,容若为之作赋的就是一幅蔡文姬的图画。

知道了这些背景,我们再来看看蔡文姬的身世。蔡文姬本来叫作蔡昭姬,后来为避司马昭的讳,人们才改称蔡文姬。蔡文姬是河南人,东汉名士蔡邕的女儿,工诗文、通音律,是汉代第一等的才女。蔡文姬嫁给了河东卫仲道,还没生下儿子来丈夫就死了,于是回到娘家。后来天下大乱,刀兵四起,蔡文姬被乱兵所掳,跟了南匈奴左贤王,在匈奴一住就是十二年,还为左贤王生了两个儿子。曹操本与蔡邕有旧,怜惜蔡邕死而无后,便派人以金璧赎回了蔡文姬,把她嫁给了董祀。容若这首《金缕曲》题作《题文姬图》,吟咏的主题就是蔡文姬的身世,下面就进入对词句的讲解了。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首句起得很有气魄,“名士倾城”并不是主谓宾结构,而是“名士与倾城”,即“名士与美女”,“名士”暗指吴兆骞,“美女”暗指蔡文姬。这句是说名士和美女大有共同之处,都容易伤心。顾贞观讲过“须信倾城名士,相逢自古相怜”,自古美女爱才子,一方面他们容易惺惺相惜,一方面他们常有相似的命运,互相容易理解。如果我们再追问一下:他们都有什么相似的命运呢?那就是遭人恨、遭天忌,红颜自古多薄命(女),古来才命两相妨(男),更有如容若一般的“情深不寿”,总之是命途多舛,坎坷艰辛。

这话说给才子佳人们听,很容易得到共鸣,事实上名士与倾城们大富大贵的也多了去呢。人们看到林黛玉受了一丁点委屈,就觉得这是上天多大的不公,可对那些下岗的、捡垃圾的丑女们所经历的苦难,同情心却会吝啬起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啊。即便我们只看吴兆骞和蔡文姬,这两位引无数人为之牵肠挂肚的悲情男女,他们那些最悲苦的日子也要比很多劳苦大众最好的日子要好上许多了。蔡文姬被虏到匈奴,到底嫁了左贤王,可不是落在日本鬼子手里;吴兆骞流放宁古塔,被当地领导聘入幕府,又做西席,很受礼敬,可不是在农场里劳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只是劳动人民没有精力、也没有文化去伤春悲秋,所以没有多少故事流传下来。我们所看到的历史与文化,主要是由权贵、太子党和帮闲文人们弄出来的。

首句点出“一般易到伤心处”,接下来就得讲讲如何伤心:“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这是用到蔡邕父女的两则典故。蔡邕避难江南,宿在柯亭,柯亭的建筑结构和北方不同,不是用木头作椽子,而是用竹子。蔡邕仰头看着,以音乐家的专业眼光审视竹椽,夸了声“好竹子”,就把人家的椽子拆了做成笛子,笛声奇绝,不是平常笛子可比。所谓“柯亭响绝”,是说蔡邕已死,人间再也听不到那奇绝的笛声了。

父亲是音乐大师,女儿也遗传了音乐才华。蔡邕有一次夜间鼓琴,琴弦突然断了一根,蔡文姬听在耳中,对父亲说:“断的是第二弦。”蔡邕不以为然:“你是蒙上的吧?”过了一会,蔡邕故意弹断了一根琴弦,考较女儿。女儿说:“第四弦”,果然无误。——读者须要留心:第一,诗词里边出现“四弦”的时候,通常不是在用蔡文姬这个典故,而是以四弦代指琵琶;第二,“四弦才断”又可以双关“断弦”,暗示蔡文姬的丧夫之痛;第三,蔡文姬因为这件事而被誉为“四弦才”,再联系这句“四弦才断”与上句“柯亭响绝”构成的是对偶关系,所以“才”在这里并不是用作副词、表示“方才”,而是人才之才,“柯亭响绝,四弦才断”也就是“柯亭之响已绝,四弦之才已断”,这是我们理解诗词很容易误会的地方。

“恶风”应是出自唐人方干的“应是曾经恶风雨,修桐半折损琴材”,琴材被恶风吹折,比喻世间奇男女被外来的突发灾难所摧折。这几句仍是双关着蔡文姬与吴兆骞。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这一句脱自吴伟业的诗。前边讲吴兆骞被流放东北,吴伟业为他写了一首《悲歌赠吴季子》。这首诗悲痛沉郁,一气呵成,大有《离骚》之悲,在当时流传极广,影响很大:

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水龙吟·题文姬图》(须知名士倾城)

人生千里与万里,黯然销魂别而已。君独何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学经并学史,生在江南长纨绮,词赋翩翩众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诋。一朝束缚去,上书难自理。绝塞千里断行李,送吏泪不止,流人复何倚。彼尚愁不归,我行定已矣。八月龙沙雪花起,橐驼垂腰马没耳,白骨皑皑经战垒,黑河无船渡者几,前忧猛虎后苍兕,土穴偷生若蝼蚁,大鱼如山不见尾,张鬐为风沫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昼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吴诗写道“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这事对吴兆骞前途的写照,容若化用过来,又从现实双关回古代的蔡文姬。余秋雨说:“用吴伟业赠吴兆骞的诗句来表述,文人面对流放,产生的总体感受应该是‘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原先的价值坐标轰毁了,连一些本来确定无疑的概念也都走向模糊和混乱,这对许多文人来说都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引出这段名文,为的是说明阅读理解上的一种方法:理解诗词作品,既不能失之于浅,也不能求之过深。吴伟业的这两句诗,意思其实是很明确的:东北流放之地如同人间地狱,那里虽然也有山有水,但那是穷山恶水,不比吴兆骞江南家乡的好山好水;吴兆骞此去服刑,虽然还是个活人,但在那种地方过活实在是生不如死。有注本说吴兆骞这一去“原无生还之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故称‘非生非死’”,这个解释虽然不能说是求之过深,但也有些迂曲了。至于“原先的价值坐标轰毁了”之类的理解,作为散文写作,自然可以这样生发,但作为诗词解读就不能这么作了。或者即便这样作,也该放在第二步来作。

容若化用吴梅村写给吴兆骞的诗句来题咏蔡文姬,因为“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这在修辞上的巧妙之处是:古典和今典交织并用,造成一种难辨古今的艺术效果:以蔡文姬的古典比拟吴兆骞,以吴兆骞的今典比拟蔡文姬,一切若合符节,没有一点牵强生硬的地方。而到了上片的结句“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已经浑然分不清到底在说蔡文姬还是在说吴兆骞了。

这句里的“卷叶”,有注本释为“卷草叶或树叶,吹以作响。白居易《杨柳枝》‘卷叶吹为玉笛声’”,这恐怕并不准确。在白居易这句诗里,“卷叶”确实是这个意思,但在容若的词里,“呜呜卷叶”应当就是指东北的寒风吹卷树叶。《水龙吟》的词牌,这句的规矩是“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前边一个仄声字(这里是“对”)带起后面的两个短句、八个字,所以“黄沙白草,呜呜卷叶”都该是蔡文姬或吴兆骞所“对”的对象,而不是他们对着“黄沙白草”卷着树叶在吹,何况东北不比江南,在大风天里卷叶吹声怕连自己都听不见。

下片一声叹息:“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才子佳人,本应有很好的际遇,却在异族荒寒之地苦捱日子。这句点出人生的错位,悲就悲在这里:下岗女工去拾荒,没几个人同情,因为人们会觉得这就是她们的人生位置,但名士倾城被下放,多少人会鞠一把同情之泪呢?

“瑶台伴侣”,有注本认为典出《竹书纪年》,夏桀得到琬、琰两名美女,为她们“筑倾宫,饰瑶台”,蔡文姬名琰,所以容若借用这个典故谓蔡文姬(实指吴兆骞)原该享有的良好际遇。——大意当是不错,但是否典出《竹书纪年》可就不一定了,毕竟“瑶台”在诗词里是个很常见的说辞,宋词里也有过“忍孤负、瑶台伴侣”,无非是称羡神仙美眷而已。追溯到《竹书纪年》,恐怕求之过深了。

“毡裘”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服装,“毡裘夫妇”明里是说蔡文姬嫁给了匈奴左贤王,暗里是说吴兆骞两口子一起在东北过着流放生活,多年过去,穿衣打扮已经是关外人的模样了。

接下来“严寒觱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无论是蔡文姬还是吴兆骞,虽然在北方一住经年,快变成当地人了,但每每在严寒时节听到边地的乐曲,还是忍不住流下思乡的泪水。觱篥(bì lì)即笳管,原是西域的吹奏乐器,这正应着传为蔡文姬所作的《胡笳十八拍》。

“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尺幅”是小幅面的画,这里就是指容若等人当下正在看的《文姬图》,“披”即披览,“依然无主”出自《胡笳十八拍》“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胡虏”。这句是说:重看这幅《文姬图》,感慨蔡文姬于千载之下依然没有找到归宿。——意思似乎不通,我解释不出来,也没有查到有通顺的解释,存疑好了。

结句“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騃女”,“騃”(aí)是愚笨无知的意思,这句话是感叹苍天的不公,名士与倾城历尽沉沦坎坷,反而是笨蛋们享尽了人间厚福。这个意思苏轼就曾说过:“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是才子的牢骚话,只提挨打不提吃肉,当不得真。容若这句话最切近的出处还是吴伟业那首《悲歌赠吴季子》:“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这既是才子们的自嘲,也是对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讽刺:你们之所以这么顺,只是因为你们足够笨。

对诗人的感慨,我们大可以跟着感动一下,享受他们那高超诗艺对我们审美神经的冲击,但在理性上也不妨多想一下:蔡文姬生当乱世,有多少女子的遭遇比她更惨,而她之所以能嫁左贤王,能被曹操营救,还不是因为家世与才貌?吴兆骞的“受患”又怎能归因于聪明和读书呢,还不是为人太高调加上中大奖走了背运?历朝历代,聪明人好,读书人也罢,挨打的例子确实不少,但大家还都趋之若鹜,还不是看中了吃肉的好处!考过公务员的人应该最能理解了。

“痴儿騃女”又有多少人真能享受“人间厚福”的?尤其在权力场里打拼的人,能立足不倒的有哪个不是人精?所谓痴呆,只是够低调、会装傻罢了。诗歌就是诗歌,说得好听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这首《水龙吟》,一支笔写出明暗两重天,不即不离,尤其是古典与今典的互相映射更是精采绝伦的地方。纳兰词里很多流行的小品主要靠的是作者的才情,而这首词才情与功力并见,主题更是深刻,全不是爱情小生活中的风花雪月、伤春悲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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