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于神灵和人群之间-李白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6 22:53

寂寞于神灵和人群之间-李白

月下独酌

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寂寞于神灵和人群之间-李白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763年,一个叫李白的诗人去世了,有人说他是病死的,也有人说,他是醉酒之后,跳入水中捉月亮而溺死的。很多人相信后一种说法,因为,李白自己说过,他很早就想这样做了。

李白说,他“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那时候的月亮,大概是清澈的,如清澈的水,如孩童的心。从那时开始,月亮就成了李白最好的伙伴,在他思念家乡的时候,举头就可见月光如水,静静地听自己倾诉乡愁:“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在朋友离去的时候,峨眉山的半轮残月能超越自己的视野,替自己给独行的朋友照亮:“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峨眉山月歌》)游玩的时候,镜湖上的月亮陪着他飞渡湖水,寻仙访道:“一夜飞渡镜湖月。”(《梦游天姥吟留别》)在访友的时候,月亮是诗人最好的伙伴,跟随着诗人的脚步:“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在出征的时候,天山明月照亮将士的铠甲,反射兵器的寒光,也映出思妇愁苦的泪痕:“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关山月》)

于是,在一个春天的夜晚,诗人在花丛中,摆下了一壶酒,头顶月光如水,脚下疏影横斜,但是,没有人陪着他一起酣饮。似乎所有的诗人都曾经有过这尴尬的寂寞和孤独的时刻,陶渊明曾说:“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菊花主人在没有朋友的时候,只好跟自己的影子喝酒,而李白没有朋友的时候,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最好的朋友:月亮。加上自己的影子,于是竟有三人之众,也算很热闹了。

对诗人来说,孤独是结果,也是原因,当他们用缪斯的眼神俯瞰奥林匹斯山下的芸芸众生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与众生相隔太远;而他们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神灵,于是,诗人的肉体还留在凡尘,而他们的灵魂已经上升到了天际,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辉。而兼具肉体和灵魂的诗人,就在神灵与人群之间寂寞着。

月亮是不会喝酒的,因为他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的象征,只会用单纯的静穆的目光,看着这个喧嚣的世界;影子很活跃,但只是跟着诗人的脚步亦步亦趋罢了,如诗人身后众多的崇拜者,他们可以随着他大笑,随着他大哭,但是却没有资格与诗人平等地坐在桌旁,与诗人对饮。此时,虽有三人之众,诗人还是孤独的,因为,这三人,其实都只是他自己。

影子,既是低于诗人的众生,也是曾经的诗人,是他的源头;月亮,既是高于诗人的神灵,也是他神性的自我,是他内心梦幻和理想的写照,而诗人就在这过去的我、现在的我、神灵的我中间徘徊着、凌乱着、寂寞着、孤独着。弗洛伊德说,每个人都有三个自我:本我、自我和超我,而影子就是李白的本我,月亮,就是李白的超我。灵魂对超我的念念不忘与肉体无法摆脱本我的羁绊,是诗人孤独的原因,也是诗人伟大的源泉。正是这种灵与肉的冲突使他们将灵魂无限地接近伟大与崇高,又不得不随时受着尘世凡俗的困扰,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孤独,却无法摆脱孤独。

佛家在面对这种孤独的时候,采取的办法是摒弃肉身,于是肉体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副臭皮囊,唯有精神才是永恒和崇高的。李白是道士,道家希望把肉体修炼得和精神一样轻灵,一样无拘无束,于是,可以驾鹤归去,可以白日飞升。李白一直做着这梦,所以“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可是白日飞升终究只是一个渺茫的梦,内心的挣扎却是永远的。

人们说,李白是谪仙,我想,他一定是从月亮上被贬下凡间的,当他在人间的使命结束之后,仙人要回去了,回到他真正的家,找回他真正的自己——月亮。凡人是来自泥土,回到泥土,但是,神灵不是这样。于是,他跳入水中,拥抱月亮,与自己的源头合而为一,用最诗意的行为,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次跳跃,最后一次追逐,得到了最大的一次圆满。

寂寞于神灵和人群之间-李白

隐居是为了做官

唐代文人入仕主要有三种途径,第一:通过祖荫做官,即贵族官宦子弟通过祖上的功劳而得到官职;第二:通过科举做官,这几乎是现在所有读书人的必经之路,但是在唐代,很多人却不愿经过这条路,其原因主要是不愿放弃尊严来获得官职。唐代科举考试最初由吏部考功员外郎主持,玄宗时改为由礼部侍郎主持。考试之日,考生须自带蜡烛、水炭、饮食及各种考试所用之物,通过层层关口,方得进入贡院。舒元舆曾上书陈述其中甘苦:

试之日,见八百人尽手携脂烛水炭,洎朝脯餐器,或荷于肩,或提于席,为吏胥纵慢声大呼其名氏。试者突入,棘闱重重,乃分坐庑下,寒余雪飞,单席在地。

这样的羞辱,是很多心高气傲的读书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因此,很多文人选择了第三种途径:隐居。

唐代的隐居照现在的观点看来,很多是动机不纯的,比如著名的“随驾隐士”卢藏用,皇帝在长安,他就在终南山隐居,皇帝在洛阳,他就在嵩山隐居,最后终于被皇帝得知,让他做了官。卢藏用曾指着终南山对司马承祯说:“此中大有佳处。”司马承祯却略带讥讽地回答:“这只是终南捷径罢了。”后来,人们就将通过隐居来换取官职的方法称为“终南捷径”。走这条捷径固然有沽名钓誉之嫌,但是如果从读书人不愿放弃尊严来获取功名的角度看,似乎也无可厚非,而且,在当时,隐居求仕者似乎也与朝廷达成了某种默契,皇帝也经常颁布“显岩穴之士”的诏书,请这些隐居者出来做官。因此,终唐之世,这条捷径不断地有人在走,李白就是其中的一个。

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十五岁学习剑术,二十岁前后在匡山读书,学习纵横之术。开元十四年(726年),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他坚信:“天生我材必有用。”

开元二十四年,他去山东,又和孔巢父、韩准等人隐居祖徐山的竹溪,时人号为“竹溪六逸”。终于,天宝元年(742年),李白被朝廷征召去长安,长期的隐居生活终于获得了回报,临行时,李白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踌躇满志之情跃然纸上。

在贺知章和玉真公主的推荐下,李白终于得到了玄宗的接见,并以翰林供奉的身份被安置在翰林院。

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误会的职位。

学士之制始于太宗,李世民最有名的十八名大臣就号称“十八学士”,但是当时没有专门的机构名号。乾封之后,设立“北门学士”,玄宗初年改为“翰林待诏”,后来的宰相张说、张九龄等都出身于此。之后改为“翰林供奉”,与集贤院学士分别掌管皇帝诏书。唐代的学士,弘文馆、集贤院也有设置,但是分隶属于中书、门下二省,职位较轻。唯独翰林院独立无所隶属,直接由皇帝差遣,其升迁之迅速远非其他职位能比,当时人们称翰林学士为“内相”,目为“天子私人”。在宫廷宴饮时,翰林学士的位置仅次于宰相,比一品官员都还要高,可见其权势之大。

从七世纪开始以后的不多几年起,翰林院就变成了一个兼容并包的掌握各种学术和实际才能专家的集团,以备皇帝对各种专门问题的咨询。在唐玄宗时代,翰林院(从前称为翰林学士院)改变了它的性质,它摒弃了纯技术人员,而宠遇有卓越文才的人。在这同时,翰林学士则参与了起草国家重要文件的工作。根据约定俗成的办法,一般文件由中书舍人起草,或者由六部适当的秘书人选起草。但是从八世纪中叶起,翰林学士起草的东西就多了,其中有很多是皇帝的诏敕、高级官员的晋升令、对申诉的裁答,以及对外邦统治者的往来信件等等。翰林学士无定额,虽然通常在一个时期内平均约为六人……有几位翰林学士有时竟能与宰相的权势相抗衡。例如,陆贽就被人称为“内相”。在德宗的孙子宪宗(805—820年在位)时代,被选入翰林院的青年人是出类拔萃的人,可能有一个锦绣的仕宦前程在望。中年的翰林学士可能有直接被任命为宰相的最佳机会。

——《剑桥中国隋唐史》

但是,李白担任的翰林供奉,并不是上文所说的翰林学士。自唐玄宗后,翰林分为两种,一种是翰林学士(即前一则资料所说的有卓越文才的人),供职于翰林学士院;一种是翰林供奉(即上则资料所说“专业技术人员”,包括医药、音乐、占卜等方面的人才),供职于翰林院。翰林学士担当起草诏书的职责,翰林供奉则无甚实权。所以,尽管顶了个“翰林”的名号,但是李白担任的翰林供奉,不过是像司马迁所说的“倡优蓄之”(《报任安书》),地位比弄臣高不了多少。

但是,翰林待诏有一个别的职位都无法比拟的优势——能够经常接近皇帝。在有些人眼里,这是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富矿,擅长斗鸡的贾昌不就是凭借这一点飞黄腾达鸡犬升天吗?

可惜,李白不是贾昌。他最崇拜的古人是鲁仲连: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古风》

我以一箭书,能取聊城功。终然不受赏,羞与时人同。

——《五月东鲁行,答汶上翁》

鲁连逃千金,珪组岂可酬。

——《赠崔郎中宗之》

狂傲的李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低下自己高傲的头,走上与贾昌同样的路。

他的结局,在走入长安的那一天就注定了。

寂寞于神灵和人群之间-李白

在无物之阵中徘徊矛盾

行 路 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天宝三载(744年),李白应召入长安已经两年了。两年来,他感觉到的不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欣喜,更不是大志得偿的踌躇,而是莫名的忧虑和沉闷。皇帝对自己的治国之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所做的,也就是在玄宗高兴的时候为他写点新曲助兴而已。生活在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富庶繁华的都市,李白每天感觉到的却是深深的悲凉和寂寞;在这个世界上最开放的城市,李白感觉到的却是令人窒息的压抑和痛苦。他想起了鲍照的《拟行路难》,开头两句就是:“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现在,诗人对着满桌的美酒佳肴,也和鲍照一样,无法下咽,但是比鲍照更茫然的是,李白拔出了剑,却不知道砍向哪里。深深的压抑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过皮肤,直抵诗人的心,但是他却不知道这压抑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千多年后的鲁迅所说的“无物之阵”了: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李白面前,所有的人也是一式地点头,从皇帝到公卿,从贵妃到太监。但是这点头就是他们的武器,这武器使诗人压抑,使诗人窒息,于是他拔出剑,却无所用其力。对于诗人来说,政治这门学问过于费解过于高深了,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些天天在自己面前重复地点头和微笑,背后却是刻骨的仇恨和诅咒。每个人似乎都是朋友,但是每个人似乎又都是敌人。擅长的剑术,在这无物之阵中毫无用处。

李白不知道,他的错误就在他的才华。在这个古老的国度,“恃才而傲”一直是贬义词。在人们眼里,只有权势才有高傲的资格,希腊人只在艺术和思想面前下跪,英国人只在上帝面前下跪,而中国人,只在权力面前下跪,至于才华,只是权位者装点门面的弄臣。李白的才华,不是让人崇敬他的原因,而是一种深深的威胁:当人们感觉,自己只在权势面前弯曲的膝盖居然要在这个书生面前弯曲的时候,他们背后升起一阵凉意,而这凉意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转为了怨毒和仇恨的眼神。于是,诗人感觉:“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分明有一种敌对势力包围,却找不到明确的敌人,当然就分不清友和仇,也形不成明确的战线;随时碰见各式各样的‘壁’,却又‘无形’——这就是‘无物之阵’。”(钱理群《心灵的探寻》)

诗人茫然了,诗人徘徊了,渡黄河,但是冰封河川,想登太行,但是大雪封山。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与自己作对,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与自己作对。突然,诗人毫无预兆地掷杯而起,慷慨高歌:“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高歌让人猝不及防,因为我们似乎还没从前面的茫然和绝望中苏醒,就被狂风卷到了云端。诗人的矛与盾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同时碰撞在一起,铿锵作响,火花四溅,让人惊诧莫名,魂飞魄散。

诗人的力量,不是来自权杖,不是来自宝座,而是来自天,来自地,来自天地赐予自己的不世才华。也许这时的诗人不会知道,在历史上,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翰林供奉李白,但是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诗仙李白。因为唯有普世的美,才可超越时代和王朝,穿越时间和权杖,成为不朽。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李白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在长安待下去了,他上书皇帝,请求辞官。玄宗也顺水推舟,赐金放还。诗人脱下了紫袍,走下金殿,走出宫阙。学士李白成为过去,诗仙李白,重新升起。

寂寞于神灵和人群之间-李白

微斯人,吾与山归!

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一座海拔只有区区三百米的小山,只能算是土包了,但是却穿越了时间的阻隔和地理学的藐视,成为后人常挂在嘴边的名词,这多半是与诗人有关的。南齐时,诗人谢朓任宣州太守,在敬亭山上建楼览胜,并写下了《游敬亭山》一诗,从此,此山为人所知。刘禹锡说:“宣城谢朓一首诗,遂使声名齐五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固然是至理,但是说谢朓使敬亭山与五岳齐名则有些夸张,因为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另有其人,这个人就是李白。

天宝十二载(753年),李白离开长安已经整整十年了。从十五岁仗剑出游开始,他一直存着布衣探囊取卿相的美梦,但是,短促的宫廷生活让他明白了,自己的梦可能仅仅只是个梦而已。虽然他这段仕途的结局还是比较体面的,皇帝赐金放还,但这却是诗人遭受到的最沉重的打击。于是,从那时候开始,诗人度过了十余年的漫游生涯,因为,诗人不知道自己要“还”到哪里,哪里才能接纳这个只能与月亮和自己的影子做伴的诗人。

终于,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李白来到了敬亭山,来到了他崇拜的偶像谢朓来过的地方。坐在并不高的山顶上,仰头看去,鸟儿已经飞尽。庄子说:大鹏乘风而上,背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抟扶摇直上九万里”。陈涉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可是现在,无论是大鹏,还是鸿鹄,都已远去。他原来一直相信,自己就是那只大鹏,期待着“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上李邕》),可是,送他上天的风没有了,青云不再。坐在山顶,看着所有的鸟都离自己而去,展翅高飞,这些鸟之中,也许甚至还有庄子和陈涉嘲笑过的燕雀之属,可是,他们都骄傲地高翔在诗人头顶,飞向无垠的天空,只留下孤独的诗人一个。于是,诗人把希望寄托在了那片孤独的云上。不是说云会留在山里的吗,因为“云无心以出岫”(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因为有人说,云就是隐士,或者说,是那些失意文人的最后一个慰藉,但是,那片云也飘走了,因为云也无法忍受这种孤独,于是,把孤独留给诗人一个。

由显赫一时到漂泊江湖,诗人已经见识了太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当所有的人,如鸟飞尽,如云散去的时候,李白还独自坐在这里。人们都太忙,忙着升官,忙着发财,忙着自己的人生仕途的经营,谁还会来管一个被革了职的翰林供奉的心事!

远离人群的人,心中感到的不会仅仅是孤独,应该还有被遗弃的恐惧。孔子就曾忧心忡忡地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人不能跟鸟兽同群啊!我不跟世人打交道我还能跟谁打交道呢?)于是,即使没有人接纳他的主张,哪怕自己已经“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孔子还是忍受着权贵们的鄙夷和白眼,奔波于周游列国的途中。可是李白不是儒生,在他被赶出宫廷的当年,他就正式加入了道士籍。他不会用妥协来回报别人的冷眼,也不会用退让来对待别人的抛弃。他是道士,更是诗人,在遭遇轻蔑的时候,他只会用百倍的轻蔑来示威,在遭遇众人皆醒的时候,他宁可留着自己的几分醉意,用朦胧的醉眼挑衅这个现实的世界。

于是,在所有的风景都离自己远去的时候,诗人仿佛是在上天的指引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知音:山。山是执着的,不会因鸟的飞去而感到孤独,不会因云的远离而怅然若失;山是宽厚的,他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欢喜和悲哀,不论面对的是趾高气扬的封禅帝王,还是孤独无助的失意文人,他都是那样一如既往地倾听,一如既往地理解;山是永恒的,王朝的兴替,个人的沉浮,对于他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一瞬间,他就是天地的象征,也是无穷的宇宙的代言。诗人静静地注视着山,突然感觉山也在静静注视着自己,温暖的目光消解了自己所有的漂泊和悲哀,褪去了自己所有的烦躁和不平,诗人感觉自己已经和山一样,变得沉静,变得安详。于是,诗人看见山对自己微笑了,似乎是山在赞许自己,于是,诗人也微笑,因为,与山对视良久,他们已经成为挚友,或者说,已经互相融合。

五百多年后,辛弃疾在《贺新郎》中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论者多认为这是化太宗称赞魏征语“人言征举动疏慢,我独见其妩媚尔”,我以为不然,因为此词还有后两句:“情与貌,略相似。”可见无疑是化用太白此诗。当人不可同群的时候,诗人从自然中找到了最高的人格维度,并与自己的人格期许融合,于是,自然成为人格化的自然,而自己也成为自然化的人。

每个人都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害怕没有同盟军。范仲淹就曾不无忧虑地慨叹:“噫,微斯人,吾谁与归!”诗人与普通人不同的是,他们坚信,在世人的不屑和冷眼之上,有一个更高的标准,这个标准,不是汲汲于名利之徒所能企及的,当他们被命运放逐的时候,他们也会傲岸地放逐命运,而不会向命运摇尾乞怜。因此,如果李白听到范仲淹略带胆怯的叹息时,一定会用自信的声音回答他:“噫,微斯人,吾与山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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