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析屈原三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6 00:39

作家评析屈原三

怀王伐秦失败以后,重新召用屈原,派他到齐国去重订邦交,这时他年二十九岁。秦国害怕楚齐联好,愿意送还汉中地的一半来讲和。怀王不愿得地,要求秦国把张仪交出来。张仪居然敢再到楚国,楚王把他囚了。但是他想法买通了楚王的嬖臣靳尚和宠姬郑袖,替他开释。等到屈原在齐国顺利地办好外交回来,楚王已把张仪放走了。屈原和怀王争论几句,很不愉快。他觉得怀王执迷不悟,反复无常,没有办法引导到善良的政治了,开始有离开郢都的意思。他说: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乎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离骚》)

作家评析屈原三

当时楚国的朝廷被一班贵族党人所把持,是非黑白不分。大家都在奔竞钻营。由于恶势力的蔓延,就是好人也都变成了坏人: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离骚》)

惟独屈原,他不肯和他们同流合污,宁可出外流亡而死:

宁溘死而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离骚》)他看到国家的危难,曾经有好几次直谏君王,触犯怀王的愤怒,他并不懊悔: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

无奈怀王对他情意益疏,同从前重用他的时候,态度完全两样。君臣之间,距离愈来愈大,他不能不自求引退了:

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离骚》)想到天下之大,九州各国,难道像他那样的贤才,不能够在外得志吗?但是,他不忍离开祖国。那么,到边远的地方去,或者退而隐居?四面八方的念头都转到,在极度的烦闷里,他写下了长诗《离骚》,尽情倾吐他内心的苦闷。

《离骚》是哪一年写的呢?不容易确定。从诗里面的提示,是在诗人刚到壮年而又忧虑着老的来临,这样,在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上都还适合。为了叙述史事的方便,我们假定屈原在三十岁的正月生辰开始写作这篇自叙的长诗。这是在公元前的三一〇年。

“离”是离别,“骚”是歌曲的名称,“离骚”就是“离歌”。以形式而论,还是从巫歌的形式推进加长,成为长篇的独白抒情诗。他从自己的家世、生辰讲起,说到他的政治主张和政治斗争。有好些部分还保留着宗教诗的色彩,例如由于精神苦闷,在种种矛盾冲突里,诗人歌唱着上天下地的精神追求,确乎是神秘的。但是,从《九歌》到《离骚》,诗人屈原的发展过程已经是从纯粹的宗教诗到政治诗的道路。尤其可宝贵的是他歌唱出人民的苦痛: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离骚》)我们在上面说过,除了他的姓是贵姓以外,实际上他是出身于贫穷的家庭,从下层爬上来的。因此他深切了解被压迫阶级的苦痛,而这里的“民”字也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他抱怨国王不顾人民的意志: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离骚》)

他从历史观察天道,凡是不顾民心的统治政权是不能久长的:

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兮错辅;夫维圣哲之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夫孰非义而可用兮,孰非善而可服?(《离骚》)

他说,天帝是没有偏袒的,挑选人民中间有德行的帮助他成功。只有聪明睿智的君王能够享有国土。前看往古,后顾将来,总要替人民打算,哪能不义而成功,哪能不善而服人呢?他把这样激切的言论来警告国王。他这种议论并不单为楚怀王而发,他要把他的历史哲学的真理写在他的不朽的诗篇里。《离骚》在祖国文学史上是空前的第一首长诗,也是屈原的代表作。

屈原是信仰宗教的,他信仰天道。他用怀疑和追求真理的精神研究古代的神话和历史,他重新肯定了天道,他认为天命是本乎民心的。上帝决不违反人民的意志,违反人民的意志的统治者是违反天帝的意志的。他认为他所觉悟的道理是极其正确的、极其忠诚的,他所说的,他所做的,是忠诚于天帝、忠诚于国君的。接着《离骚》的制作,他再写下一篇《惜诵》,重复申明他离开国君,离开郢都的决心,他指着上天来印证他的忠心:

所非忠而言之兮,指苍天以为正。(《惜诵》)

就在那一年,他离郢都出发,沿汉水而上,到了汉北:

有鸟自南兮,来集汉北。(《抽思》)

好像飞鸟似地离开了故乡。他日夜关念着朝廷,写作《抽思》:

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抽思》)

他发挥了没有耕植、没有收获的哲理:

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孰无施而有报兮,孰不实而有获?(《抽思》)这是很可宝贵的至理名言,直到今天还值得我们反复诵读、深刻体验的。

按照楚国的地理,所谓“汉北”,在郧阳、淅川一带,北面正靠着秦国商于之地,是楚的北边境。那边正遭遇过两次兵灾,屈原不像是跑去隐居的。而且屈原在王朝是大夫的职位,他的进退也不能完全自由,必须得通过怀王。看来是经过几次谏诤,怀王不能用他,而且也憎厌了他,有意把他外放。所以屈原的离郢,一半是自愿,一半是被迫。大概他是带着三闾大夫的官衔,到那边去办理地方事务,充任县邑大夫吧。这是屈原在怀王朝的一次迁谪。

屈原离郢以后,楚国的朝政更加混乱了,尤其是由于国防的力量削弱,外交处于被动的地位,没有远见的固定的政策。首先,因为秦武王把张仪赶到魏国,昭雎也转移方向,主张联齐。秦武王死后,秦昭王立,要求和楚国结好,楚王贪着小利,又违背了对齐的盟好,这样招来了齐、韩、魏三国联军讨伐。怀王不得已,派太子到秦国去作质,讨救兵来把围解了。太子在秦国闯下一头祸事,私自逃回,于是秦国借端开衅,联合齐、韩、魏,联军分路进攻。这时昭雎和昭鼠带领重兵驻在汉北和汉中,他们互相观望,不肯主动作战,把在前线苦战的唐昧将军牺牲了。此后三年,秦兵继续不断地往南侵略,接连有残酷的战争。怀王没有办法,派太子到齐国去作质,乞求盟好。

屈原在汉北住了几年,在这样的兵荒马乱里,他是不能安居的;而且兵权掌握在他的敌党昭氏贵族手中,他也无能为力。在这战乱中间,他从边疆上被召回来。公元前二九九年,秦国又出兵攻打楚国,掠夺了北境的八城。秦昭王责备楚怀王背却前盟,一半欺骗一半威胁他,要求他到武关去再开和平谈判。其时屈原在郢,他进谏怀王,劝他不要入秦。他说:“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可是怀王拿不定主意,惧怕强秦,终于听了庶子子兰的怂恿,进到武关。一到武关,秦将把他劫送咸阳。因为他坚决不肯答应割地的苛刻条件,竟被秦王扣留不放。

这时楚国朝廷无主,一部分臣子要拥戴子兰,昭雎跑到齐国去把太子弄回来立了,叫作顷襄王。新王即位,请子兰做令尹,昭雎做相,他们两人素来和屈原不合,在新王跟前毁谤了他,于是顷襄王决定把屈原放逐到大江以南。

这里面是有阴谋的。从老王入秦到新王即位这混乱的阶段里,政治斗争必定很激烈。子兰是怀王的宠儿,也许就是宠姬郑袖所生,他怂恿父亲入秦,闯下大祸,先就不利于众口。屈原也发过激烈正直的言论,中伤了他。昭雎专政多年,忽而联秦,忽而联齐,反复数次,把楚国弄到这般地步,也为大众所不满。当时朝廷的清议派必定攻击这两人。所以楚国虽然无君,子兰在郢而不得立。昭雎精通权谋策略,知道自己不立一个大功,便站立不稳,所以偷偷地跑到齐国,把太子弄回来了,于是挟君以自重。他办这个交涉,许了齐国许多好处,他绝不肯让对齐外交的能手屈原跑去的。朝里有君,贵党蒙蔽一切,假借王命办事;朝里无主,纷纷攘攘,清议派抬头了,而屈原俨然是清议派的领袖。既然齐国放回太子,对楚有恩,以后对齐的外交成了国家要务,这样,屈原有被重用的可能;惟其如此,多年来的政敌昭雎不能不想法把他早早弄出去了。这回政治斗争的结果,进步力量依旧被贵党压了下去。据我们的推测,被放逐的怕也不止屈原一人。

所谓“放逐”,到底是怎样性质呢?不像后来的“充军发配”似的,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放外官。例如汉朝的汲黯,汉武帝要他做淮阳太守,他对人说:“这是不用我参议朝政,把我弃逐到外郡了。”屈原放逐到江南以后,他写过一篇《哀郢》,他说“信非吾罪而弃逐兮”,用的就是“弃逐”两字。二是合族迁徙,好比移民似的,这是对贵族严厉的责罚。例如郑国破了,郑襄公出降,他对楚庄王说:“就是君王要把我们迁到江南去,我们敢不听命吗?”又如郑袖对楚怀王说:“你要得罪秦国,先罚我们母子迁到江南去,免得遭秦人鱼肉。”所以大江以南,向来是楚国安置移民和迁谪罪臣的地方。上面我们也说过,楚悼王时,吴起要使有些贵族搬出都城,往地广人虚的地方去开发生产,这也是移民政策,大概还分配土地给他们的。屈原的放逐属于哪一种性质,史书上没有说得明白,我们也难以确定。总之,这一次敌党给他的迫害远比怀王朝的迁谪要严重。屈原全家搬出郢都,和大批移民同行。如果他还衔着王朝的使命,那么就是办理移民事宜,带领这些移民到大江以南去安置。

由于秦兵三次入寇,楚的北境普遍地遭受蹂躏,丢失了许多城市,因而人民纷纷南迁。顷襄王元年(公元前298),秦又来攻,汉北有大战发生,楚军死亡五万,析十五城(河南邓、内乡县一带)同时沦陷,又有大批流亡者沿汉水南下。郢都附近,人口激增。加以打了败仗以后的横征暴敛,人民不胜其苦,因而居民迁动得很多。屈原离开郢都,是和大批移民同行的。他在诗里写道: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去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哀郢》)意思是说,天不佑楚,是国君不修德所致,但是上天震怒的结果,灾祸却加在人民头上了!天啊!你为什么责罚人民呢?多少人无家可归,我也在仲春二月的一个甲日的清晨忧伤地离别国都,往东搬家了。

他坐着船恋恋不舍地回望都城,想到入秦不返的怀王,再不能够见到了;望见那些高高的楸树,想到从此以后便离别了故乡,禁不住眼泪像雨点似地掉了下来:

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望长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过夏首而西浮兮,顾龙门而不见。(《哀郢》)

沿长江往东,到了夏口,暂时停留下来;他登洲眺望,离郢已经很远。这里是一片平原,人民安乐,风俗淳美。祖国是这样的可爱啊,如何能够让外族侵凌呢!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登大坟以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哀郢》)最后,他到达了流放的地点陵阳(在今皖南的青阳、贵池、宁国、绩溪一带),住了下来。这是屈原在顷襄王朝的被放逐,我们假定在顷襄王的元年(公元前298),他年四十二岁。

浦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