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菩萨蛮》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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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菩萨蛮》讲解

菩萨蛮

李 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李白《菩萨蛮》讲解

考证

此词相传李白作。南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及时代不明之《尊前集》皆载之,其后各家词选多录以冠首,推为千古绝唱。至近人则颇有疑之者。据唐人苏鹗《杜阳杂编》等书,《菩萨蛮》词调实始于唐宣宗时,太白安能前作?惟此说亦有难点,缘崔令钦之《教坊记》已载有《菩萨蛮》曲名,令钦可信为唐玄、肃间人也。

考此词之来历,北宋释文莹之《湘山野录》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此词不知何人写在鼎州沧水驿楼,复不知何人所撰,魏道辅泰见而爱之,后至长沙得古集于子宣内翰家,乃知李白所作。”(以上据《学津讨源》本。《词林纪事》引《湘山野录》,“古集”作“古风集”)倘文莹所记可信,则北宋士夫于此词初不熟悉,绝非自来传诵人口者,魏泰见此于鼎州(今湖南常德)沧水驿楼,其事当在熙宁、元丰间(约1070),后至长沙曾布处得见藏书,遂谓李白所作。所谓《古风集》者,李白诗集在北宋时尚无定本,各家所藏不一,有白古风数十篇冠于首,或即以此泛指李白诗集而言(如葛立方《韵语阳秋》云“李太白古风两卷,近七十篇”云云),或者此“古集”或“古风集”乃如《遏云》《花间》之类,是一种早期之词集,或者此“古集”泛指古人选集而言,不定说诗集或词集,今皆不可知矣。

李白抗志复古,所作多古乐府之体制,律绝近体已少,更非措意当世词曲者。即后世所传《清平调》三章,出于晚唐人之小说,靡弱不类,识者当能辨之。惟其身后诗篇散佚者多,北宋士夫多方搜集,不遑考信。若通行小曲归之于李白者亦往往有之。初时疑信参半,尚在集外,其后阑入集中。沈括《梦溪笔谈》云:“小曲有‘咸阳沽酒宝钗空’之句,云是李白所制,然李白集中有《清平乐词》四首,独欠是诗,而《花间集》所载‘咸阳沽酒宝钗空’乃云张泌所为,莫知孰是。”沈括与文莹、魏泰皆同时,彼所见李白集尚仅有《清平乐词》四首。此必因小说载李白曾为《清平调》三章,好事者遂更以《清平乐词》四首归之。其后又有“咸阳沽酒”“平林漠漠”“秦娥梦断”等类,均托名李白矣。至开元、天宝时是否已有《菩萨蛮》调,此事难说。观崔令钦之《教坊记》所载小曲之名多至三百余,中晚唐人所作词调,几已应有尽有,吾人于此,亦不能无疑。《教坊记》者乃杂记此音乐机关之掌故之书,本非如何一私家专心之撰述,自可随时增编者。崔令钦之为唐玄宗、肃宗间人,固属不诬,惟此书难保无别人增补其材料也。故其所记曲名,甚难遽信为皆开元、天宝以前所有。

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疑相传之《菩萨蛮》《忆秦娥》两词皆晚唐人作嫁名太白者,颇有见地。此词之为晚唐抑北宋人作,所不可知,惟词之近于原始者,内容往往与调名相应。《菩萨蛮》本是舞曲,《宋史·乐志》有菩萨蛮队舞,衣绯生色窄砌衣,冠卷云冠,或即沿唐之旧。《杜阳杂编》谓“危髻金冠,璎珞被体”,或亦指当时舞者之妆束而言。温飞卿词所写是闺情,而多言妆束,入之舞曲中,尚为近合。若此词之阔大高远,非“南朝之宫体”“北里之倡风”(此两句为《花间集序》中语,实道破词之来历,晚唐、五代词几全部在此范围之内),不能代表早期的《菩萨蛮》也。至胡应麟谓词集有《草堂集》,而太白诗集亦名《草堂集》,因此致误,此说亦非。词集有称为《草堂诗余》者乃南宋人所编,而此词之传为李白,则北宋已然。北宋士夫确曾有意以数首词曲嫁名于李白,非出于诗词集名称之偶同而混乱也。

《湘山野录》所记,吾人亦仅宜信其一半。载有此词之《古风集》仅曾子宣有之,沈存中所见李白诗集即无此首,安知非即子宣、道辅辈好奇谬说。且魏道辅不曾录之于《东轩笔录》中,文莹又得之于传闻。惟赖其记有此条,使吾人能明白当时鼎州驿楼上曾有此一首题壁,今此词既无所归,余意不若归之于此北宋无名氏,而认为题壁之人即为原作者。菩萨蛮之在晚唐、五代,非温飞卿之“弄妆梳洗”,即韦端己之“醇酒妇人”,何尝用此檀板红牙之调,寄高远阔大之思,其为晚出无疑。若置之于欧晏以后、柳苏之前,则于词之发展史上更易解释也。

讲解

“平林”是远望之景。用语体译之,乃是“远远的一排整齐的树林”,此是登楼人所见。我们先借这两字来说明诗词里面的词藻的作用,作为最初了解诗词的基本观念之一。乐府、诗、词,其源皆出于民间的歌曲,但文人的制作不完全是白话,反之,乃是文言的词藻多而白话的成分少,不过在文言里夹杂些白话的成分,以取得流利生动的口吻而已。词曲是接近于白话的文学,但只有最初期的作品如此,后来白话的成分愈来愈少,成为纯粹文言文学。而且民间的白话的歌曲虽然也在发展,因为不被文人注意采集,所以我们不大能见得到。晚唐、五代词流传下来的也都是文人的制作,真正的民歌看不到多少。“平林”是文言,不是白话,是诗词里面常用的“词藻”。

在白话里面说“树林”,文言里面只要一个“林”字。何以文言能简洁而白话不能,因文字接于目,而语言接于耳,接于目的文字可以一字一义,如识此字,即懂得这一个字所代表的意义。接于耳的语言因为同音的“单语”太多,要做成双音节的“词头”,方始不致被人误解。如单说“林”,与“林”同音的单语很多,你说“树林”,人家就明白了。所以在白话里面实在以双音节的词头作为单位的。(关于这一点,我们仅就中古以来的中国语而言,上古的情形暂不讨论。)现在的问题是:在文言里面固然可以单用一个“林”字表达“树林”的意思,但是乐府诗词是摹仿民歌的,在民间的白话里既然充满了双音节的单位,那末在诗词里面为满足声调上的需要,也应该充满双音节的单位的。文人既不愿用白话作诗词,他们在文言里面找寻或者创造双音节的词头,于是产生“春林、芳林、平林”等的“词藻”。我们暂时称这些为“词藻”(古人用“词藻”两字的意义很多,这里暂时用作特殊的意义),假如科学地说,应该称为“文言的词头”。这些“词藻”和白话里的“词头”相比,音节是相同的,而意义要丰富一点,文人所以乐于用此者亦因此故。所以把“平林”两字翻译出来,或者要说“远远的一排整齐的树林”这样一句噜苏的话,而且也不一定便确切,因为当初中国的文人根本即在文言里面想,而不在白话里面想之故。

何以中国的文人习用文言而不用他们自己口说的语言创造文学,这一个道理很深,牵涉的范围太广,我们在这里不便深论。要而论之,中国人所创造的文字是意象文字而不用拼音符号(一个民族自己创造的文字,应该是意象文字,借用外族的文字方始不得不改为拼音的办法),所以老早有脱离语言的倾向。甲骨卜辞的那样简短当然不是商人口语的忠实的记录。这是最早的语文分离的现象,由意象文字的特性而来,毫不足怪。以后这一套意象文字愈造愈多,论理可以作忠实记载语言之用,但记事一派始终抱着简洁的主张,愿意略去语言的渣滓。只有记言的书籍如《尚书》《论语》,中间有纯粹白话的记录。而《诗经》是古代的诗歌的总汇,诗歌是精炼的语言,虽然和口头的说话不同,但《诗经》的全部可以说是属于语言的文字。所以在先秦的典籍里实在已有三种成分:一是文字的简洁的记录,二是几种占优势的语言如周语、鲁语的忠实的记录,三是诗歌或韵语的记录。古代的方言非常复杂,到了秦汉的时代,政治上是统一了,语言不曾统一,当时并没有个国语运动作为辅导,只以先秦的古籍教育优秀子弟,于是即以先秦典籍的语言作为文人笔下所通用的语言,虽然再大量吸收同时代的语言的质点以造成更丰富的词汇(如汉代赋家的多采楚地的方言),但文言文学的局面已经形成,口语文学以及方言文学不再兴起。以后骈散文的发展我们且不说,乐府诗词的发展是一方面在同时代的民歌里采取声调和白话的成分,一方面在过去的文言文学里采取词藻的。文言的词汇因为是各时代、各地方的语言的质点所归纳,所以较之任何一个时代、一个地方的语言要丰富。历代的文人即用文言来表情达意,同时,真实的语言或方言,从秦汉到唐代一千多年,始终没有文人去陶冶琢磨,不曾正式采用作为文学的工具,所以停留在低劣和粗糙的状态里,不足作为高度的表情达意的工具的。宋元以后方始有小说家和戏曲家取来作一部分的应用。

文言的性质不大好懂。是意象文字的神妙的运用。中国人所单独发展的文言一体,对于真实的语言,始终抱着若即若离的态度。意象文字的排列最早就有脱离语言的倾向,但所谓文学也者要达到高度的表情达意的作用,自然不只是文字的死板的无情的排列如图案画或符号逻辑一样;其积字成句,积句成文,无论在古文、在诗词,都有它们的声调和气势,这种声调和气势是从语言里摹仿得来的,提炼出来的。所以文言也不单接于目,同时也是接于耳的一种语言。不过不是真正的语言,而是人为的语言,不是任何一个时代或一个地方的语言,而是超越时空的语言,我们也可以称为理想的语言。从前的文人都在这种理想的语言里思想。至于一般不识字的民众不懂,那他们是不管的。

词人的语言即用诗人的语言。不过词的最初是从宫体诗发展出来,到了两宋的词人虽然已把词的境界扩大,但到底不能比诗的领域,所以词人也只用了诗的词汇的一部分。此外词人又吸收了唐宋时代的俗语的质点,因为词的体制即是摹仿唐宋时代的民间的歌曲的。

上文说到白话里面充满了双音节的词头,所以诗词里面也充满了双音节的单位。我们不说“山”而说“高山”,不说“水”而说“流水”,不说“月”而说“明月”,那“高、流、明”等类字眼,在文法上称为形容词,或附属词,是加于名词之上以限制或形容名词的意义的。但如上面所举的例,它们限制或形容的意义是那样的薄弱,只能说帮助下一个名词以造成一个双音节的单位而已。“平”字也是帮助“林”字以造成双音节的,但意义上不无增加。假如我们要在“林”字上安放一个字而不增加任何意义,只有“树”字。如说“青林”就带来一点绿色,说“芳林”就带来一点花香。有些带来的意义我们认为需要的,有些我们认为不需要的。因此就有字面的选择。“平”字带来了“远远的、整齐的”的印象,此正是登楼人所见之景,亦即是词人所要说的话,所以我们说他用字恰当。

我们说他用字恰当,有两种意义。一是说作者看见远远的一排整齐的树林,很恰当地用“平林”两字表达出来。二是说他对于文字上有素养,直觉地找到这两个好的字面,或者他曾用过推敲的工夫,觉得“平林”远胜于别的什么“林”。这是两种不同的文艺创作的过程,前者是先有意境找适当的文字来表达,后者是以适当的文字来创造意境。读者或者认为前者是文艺创作的正当过程,后者属于文字的技巧,其弊必至于堆砌造作;写景必须即目所见,方为不隔的。但也未必尽然。以即目所见而论,诗人(我们说诗人也包括词人在内)看见一带树林,他可以有好几个看法,以之写入诗词可以有好几种说法。譬如着重它的名目,可以说“桃林、枫林”,着重它的姿态和韵味可以说“平林、远林、烟林、寒林”之类,着重当时的时令可以说“春林、秋林”。都是即目所见,但换一个字面即换一个意境,在读者心头换了一幅心画。诗人要把刹那的景物织入永久的作品中,他对于景物的各种不同的看法是必须有去取的。而字面的选择就是看法的去取。再者,诗人也不必完全写实的,我们应该允许他有理想的成分,他可以不注重“即目所见”,而注重诗里面的境界,不然贾岛看见那个和尚推门就说推,敲门就说敲,何必更要推敲呢?

以推敲字面而论,“平”字的妥当是显然的。“林”字上可安的字固然很多,例如“桃林、杏林、枫林”等是一组,但试问从楼上人望来何必辨别这些树的名目呢?“春林、秋林”点醒时令,作者或者认为不必需。“烟林、寒林”都可以传神,但与下文无碍。“晓林、暮林、远林”等另是一组,上面一个字面是仄声,而《菩萨蛮》的首句宜用“仄平平仄”起或“平平仄仄”起(读者可参看温庭筠、韦庄诸作),若用“仄平仄仄”,声调上不够好(除非下面不用“漠漠”)。

而且上面那些字都不能比“平林”的浑成。什么叫作浑成?浑成就是不刻划的意思。像“芳林、烟林”等类,上面一个字的形容词性太多,是带一点刻划性的。有些地方宜于刻划,有些地方宜于浑成。譬如这一句,下面连用“漠漠烟如织”五个字来刻划这树林,那末“林”字上不宜更著一个形容词意味过多的字面,否则形容词过多,名词的力量显得薄弱,全句就失于纤弱。“平林”所以浑成的原因,因为这一个词头见于《诗经》,原先是古代的成语,是一片浑成的,不是诗人用一个形容字加上一个名词所造成的双音节的单位。照《诗经·小雅》毛氏的训诂:“平林,林木之在平地者。”我们不知道这一个训诂正确不正确,也许原是古代的成语,汉人的解释是勉强的。即照毛氏的训诂,“平林”乃别于“山林”而言,也普遍地指一大类的树林,比“桃林、春林、暮林”等类要没有个别性和特殊性,意义含浑得多。就是我们望文生训地觉得它带来有远远的齐整的意义,那些意义也是内涵的而不是外加的,因为它原是成语。因为“平林”是一片浑成的十足的结合名词,所以即使下面连用五个形容词,这一句句子不觉得纤弱,还有浑厚的意味。

此词意境高远阔大,开始用“平林”两字即使人从高远阔大处想。“漠漠”不是广漠的意思,它和“密密、蒙蒙、冥冥、茫茫”等都是一音之转,所以意义也相近。翻成文言式的白话是“迷茫地、蒙蒙地”或“弥漫地”,说烟气。如考察它的语源,正确的翻译应是“纷纷密布”。陆机诗“廛里一何盛,街巷纷漠漠”,谢朓诗“远树暧阡阡,生烟纷漠漠”,皆以“漠漠”与“纷”连用,“漠漠”即是“纷”字的状词。即是诗经里面的“维叶莫莫”,也是茂密之意。烟的密布可以说“漠漠”,细雨的密布就说“蒙蒙”,雾的密布说“茫茫”。(花的密布有人用“冥冥”的,例如杜诗“树搅离思花冥冥”,苏诗“芙蓉城中花冥冥”)但彼此通用亦无不可,所以“花漠漠”“叶漠漠”“雾漠漠”“雨漠漠”乃至于街巷的“漠漠”都可以说。甚至于秦少游的“漠漠轻寒上小楼”说寒意的弥漫。王维的名句是:“漠漠水田飞白鹭”,我不知他的意思是说水田上的水汽弥漫呢,还是说分布着的水田,若引证陆机的诗,应从后解。《千忠戮·惨睹》折(俗称《八阳》)建文帝唱:“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说分布着的平林未免不妥吧?作者就取用这《菩萨蛮》的词藻,但吃去了一个烟字,所以弄得意义含糊。

这一句七言就是谢朓两句五言古诗的紧缩。但“如织”两字是刻划语,谢朓诗里没有。古诗含浑,词则必须施以新巧的言语。虽写同样的景物,而意味不同。

第一句说远处树林里的烟霭纷织已足够引起愁绪,到第二句便径直提出“伤心”两字。山无伤心的碧,亦无不伤心的碧,这是以主观的情感移入客观的景物,西洋文论家所谓移情作用,中国人的老说法是“融情于景”。这一句句子原是两句话并合在一起说,一句话是那一带的山是碧色的,另一句话是那一带的青山看了使人伤心。在语序方面作者愿意前面一种说法,因为这地方仍是在写景,登楼人看见一带的远山到眼而成碧色,作者要顺着上面的一句句子写下;但他的主要的意思倒在后面一种说法,要把主观的感情表达出来。两句话同时夺口而出,要两全其美时,就做成这样一句诗句,把“伤心”作为状词,安在“碧”上,这是诗人的言语精彩而经济的地方。那一带寒冷的山是看了使人伤心的青绿色的。

但“寒山”不一定是“寒冷的山”。“寒山”和“平林”一样是双音节的单位,可以作结合名词看。在诗人的词藻里除了“泰山、华山、小山、高山”以外,还有“寒山”。什么叫作“寒山”?“寒”字的形容词性比“平林”里面的“平”字要显著。“寒”字所带来的意义有两种:一是荒寒,说那些山是郊外的野山,并无人居,亦无亭台楼阁之胜;二是寒冷,此词所写的景恐是秋景,又当薄暮之际,山意寒冷。到底诗人指哪一种,或者是否两种意思兼指,他没有交代清楚。何以没有交代清楚?他认为不需要的,而且也想不到要交代清楚。我们在上面说过,那时候的诗人、词人即在文言里思想,在他们的语言里有“寒山”这一个词头代表一种山,而在我们的语言里没有。所以也不能有正确的翻译。所以“寒山”只是“寒山”,我们译成“寒冷的山”或者“荒寒的山”只是译出它的一种意义。诗词里面的词藻往往如此,蕴蓄着的意义不止一层,要读者自己去体会。好比一个外国字我们也很难用一个中国字把它的意义完全无遗地翻译出来。没有两种语言是完全相同的。从前人说诗词不能讲,只能体会,这些个地方真是如此。但从前人说不能讲,因为不肯下分析的工夫,假如我们肯用一点分析的工夫,未始不可以弄明一点;不过说可以把一首诗、一句诗句、一个词藻的含蕴的意义完全探究明白是不大可能的。

即如“伤心碧”的“碧”字又是一例。我们译为“青绿色”也不一定对。它不一定是青色、绿色、青绿色。若问词人,“碧是什么颜色”?他的回答是:“碧是山的颜色。”此登楼人所见的一带远山,可以有几种颜色,例如青色、浅灰色、褐色等,他其实不在讲究那些山的颜色,也并不因为山的青绿色而使他伤心。他只用一个碧字来了却这些山的颜色,因碧是山的正色,假如我们不要特写山的不同的几种颜色时,可以一个碧字来包括一切山的颜色,等于我们说“青山绿水”的“青”和“绿”一样。有一位学生,他认为这首词写的是春景,举青绿色的山为证,并且说这伤心包含有伤春之意。这完全是误解。这“碧”字不但不写草木葱茏的景象,而且倾向于黯淡方面,其实也不指明一种颜色。所以“寒山一带伤心碧”等于说“寒山一带伤心色”。不过“色”字是一个无色的字,而“碧”字有活跃的色感印到读者的心画上去,所以后者远胜于前者。

我们说“伤心”是移情作用,是“融情于景”,似乎说得太浅。“伤心”是否单属于人而不属于山呢?所谓以主观的情感移入客观的景物,其中必有可移之道。诗人善于体物,诗人往往以人性来体察物情,他给予外物以生命的感觉。辛稼轩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明说青山的妩媚。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但渊明悠然,他也看出南山的悠然。所以在此秋景萧瑟之际,这位登楼的词人看见这一片荒寒的山似乎愁眉不展地有伤心的成分。到底是他的郁郁的心境染于山呢?还是这些山的悲愁的气氛感于人呢?这其间的交涉不很清楚。所以我们与其说“融情于景”,不如说“情景交融”更为妥当。

“暝色入高楼”这一句更出色。暝色带来浅灰色的点染,最适合于这首词的意境。“入”字用得很灵活,是实字虚用法。倘是实质的东西进入楼中,不见入字的神妙,惟其暝色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无所谓入也无所谓出,但在楼中人的感觉,确实是外面先有暝色,渐渐侵入楼中,所以此“入”字颇能传神。并且这一个“入”也是“乘虚而入”,借以见楼中之空寂,此人独与暝色相对。凡诗人所写的真是人情上的真,是感觉上的真,非科学上的真也。

“有人楼上愁”,到此方点出词中的主人,知上面所说的一切,皆此人所见所感。诗词从人心中流出,往往是些没头没脑的话,但这首词的理路很清楚,从外面的景物说起,由远及近地说到楼中的人。这楼中的人便是作者自己。词有代言体和自己抒情体两种,如温飞卿的《菩萨蛮》写闺情,是代言体,此词是一旅客所作,说旅愁,是自己抒情体。词本是通行在宴席上的歌曲,即是自己抒情体也取人人易见之景、易感之情,使歌者、听者皆能体会和欣赏作者原来的意境和情调。所以词人取刹那之感织入歌曲,使流传广远和永久,不啻化身千万,替人抒情。有这一层作用,所以用不着说出是姓张姓李的事,最好是客观的表达。这“有人”的说法是第一人称用第三人称来表达的一种方式。

“玉梯空伫立”,通行本作“玉阶”。《湘山野录》及黄昇的《绝妙词选》均作“玉梯”,是原本。后人或因为“梯”字太俗,改为“玉阶”(《尊前集》已如此),颇有语病。第一,玉阶是白石的阶砌,楼上没有阶砌,除非此人从楼上下来,步至中庭,这是不必需的,我们看下半阕所写的时间和上半阕是一致的。第二,“玉阶”带来了宫词的意味,南朝乐府中有“玉阶怨”一个名目,内容是宫怨,而这首词的题旨却不是宫词或宫怨。诗词里面的词藻都有它们的正确的用法,或贴切于实物,或贴切于联想。因实物而用“玉阶”,普通指白石的阶砌,特殊的应用专指帝王宫廷里面的“玉殿瑶阶”。在联想方面则容易想到女性,这是因为“玉阶怨”那样的宫体诗把这个词藻的联想规定了之故。虽然不一定要用于宫词,至少也要用于“闺情”那一类的题目上面去的。而这首词的题旨既非宫怨,亦非闺情,那楼中之人,虽然不一定不是女性,也未见得定是女性,来这样一个词藻是不称的。若指实物,那末步至中庭,又是不必需的动作。《白香词谱》把这首词题作“闺情”,即是上了一个错误的改本的当!

“梯”字并不俗,唐诗宋词中屡见之。刘禹锡诗:“江上楼高十二梯,梯梯登遍与云齐。人从别浦经年去,天向平芜尽处低。”周邦彦词:“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这两处是以梯代层,十二梯犹言十二层,最高梯犹言最高层也。用“玉梯”者,卢纶诗“高楼倚玉梯,朱槛与云齐”;李商隐诗“楼上黄昏望欲休,玉梯横绝月如钩”;丁谓《凤栖梧》中“十二层楼春色早,三殿笙歌,九陌风光好,堤柳岸花连复道,玉梯相对开蓬岛”;姜白石《翠楼吟》中“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梯”何以称“玉”?不一定是白石的阶梯。这一个词藻相当玄虚,疑是道家的称谓。古代帝王喜欢造楼台(如汉武帝造通天台之类),原本是听了道家方士的话,以望气,降神仙的。而道家好用“玉”字,如“玉殿、玉楼、玉台、玉霄、玉洞、玉阙”之类,梯之可称玉由于同一的理由,带一点玄虚的仙气。我们看曹唐诗“羽客争升碧玉梯”,与丁谓词“玉梯相对开蓬岛”就可以明了。现在这首词的作者登在一座水驿楼上与神仙道家一点没有关系,不过他拿神仙道家所用的字面来作为诗词中的词藻而已。同时也许他知道卢纶和李商隐的诗,摭拾这两个字眼。他说“玉梯空伫立”,和后来姜白石的“玉梯凝望久”一样,是活用,不是真的伫立在什么梯子上弄成不上不下的情景。其实这“玉梯”是举部分以言全体,举“梯”以言楼,犹之举“帆、橹”以言舟,举“旌旗”以言军马。他说“玉梯空伫立”等于说“楼中空伫立”。当然他也可以说“阑干空伫立”,举“阑干”以言楼亦是一样,或者他嫌阑干太普通,并且绮丽一点,他要求境界的高远缥缈所以用上“玉梯”,后来人因不懂而改做“玉阶”,反而弄成闺阁气,这是他所想不到的!

“玉梯空伫立”的“空”等于“闲”,即是说“楼中闲伫立”,与姜白石“玉梯凝望久”的“凝”字意味相似。当然“空”字有“无可奈何”之意,但这里的无可奈何是欲归不得,而不是盼望什么人不来。自从“玉阶空伫立”的改本出来,于是后人断章取义似的单看这一句,看成“思妇之词”,加上“闺情”的题目了。其实这首词里所说的愁是“旅愁”,也可称为“离愁”,是行者的离愁,不是居者的离愁。下面三句写得非常明白。

“宿鸟”是欲宿的鸟。这一句是比兴,鸟的归飞象征着人生求归宿。从宿鸟的归飞引起乡思,诗人、词人常常用此。秦少游词:“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与此一般说法。

“宿鸟归飞急”这一句是比兴,从宿鸟归飞触起思乡的情绪,所以是“兴”,以鸟比喻人,所以是“比”,假如我们仿效朱子的说《诗经》,这一句是“兴而比也”。下面两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是直抒胸臆,是“赋也”。诗词主抒情,但如只是空洞地说出那情感,作者固有所感,读者不能领略那一番情绪。作者要把这情绪传递给别人时,必须找寻一个表达的艺术。假如他能把触发这一类情绪的事物说出,把引起这一类的情绪的环境烘托出来,于是读者便进到一个想象的境界里,自然能体验着和作者所感到的那个同样的情绪,所以诗词里面有“赋”、有“比”、有“兴”。这虽是一首短短的词,里面具备着赋、比、兴三种手法。从“平林漠漠”起到“暝色入高楼”是写景语,是烘托环境,是“赋”。“有人楼上愁”和“玉梯空伫立”是叙事,也可以说是“赋”。“宿鸟归飞急”虽然也是登楼人所见,也是写景,也是“赋”,但楼头所见的事物不一,何以要单提这些飞鸟来说,是它的“比兴”的意义更为重要。“何处是归程”两句也是“赋”,不过这是抒情语,和上面的写景语不同,古人说诗粗疏一点,除了比兴语外都算是“赋”,我们可以再辨别出“写景、叙事、抒情”等各种不同的句法。

这结尾两句点醒上半阕“有人楼上愁”的“愁”的原因。这愁便是旅愁,是离愁,是游子思乡的愁。“长亭连短亭”把归程的绵邈具体地说出来,单说家乡很远是没有力量的。“亭”是官道或驿路上公家所筑的亭子,一名“官亭”,便旅客歇息之用,因各亭之间距离不一,是以有“长亭、短亭”之称。这是俗语,但这俗语已经很古,庾信《哀江南赋》:“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齐梁时已有此称谓了。“连”通行本作“更”(一本作“接”)。“连”写一望不断之景,“更”有层出不穷之意,前者但从静观所得,后者兼写心理上的感觉,各有好处,无分高下。大概原本是“连”,后人觉得在音调上此句可用“平平仄仄平”,所以改为“接”或“更”。其实《菩萨蛮》的结句,音调可以有几种变化,最好是“仄平平仄平”,第三字实宜于用平声。“平平仄仄平”是变格,因人习于五律内的句法,所以觉得谐和些。至于用“平平平仄平”者,亦不足为病,如温飞卿之“双双金鹧鸪”,韦端己之“还乡须断肠”“人生能几何”皆可为例。所以我们仍从原本,不去改。

此楼纵高,可望者不过十数里以内,今说“长亭连短亭”,是一半是真实所见,一半是此人默念归路的悠远而于想象内见之,因此亦增添读者的想象,好像展开一幅看不尽的长卷图画。这样一句结句有悠然不尽的意味。

评析

此词被推为千古绝唱,实因假托李白大名之故。但平心而论,它不失为第一流的作品。第一,这首词的意境高远阔大,洗脱《花间集》的温柔绮靡的作风,但也不像苏辛词的一味豪放,恰恰把《菩萨蛮》这个词调提高到可能的境界。第二,它的章法严密。上半阕由远及近,下半阕由近再及远,以“有人楼上愁”一句作为中心。上半阕以写景为主,下半阕以写情为主,结构完整,但并不呆板,在规矩中见出流动来。由远及近再从近推到远是一个看法,另一个看法,这首词由外物说到内心是一贯的由外及内的,而意随韵转,情绪逐渐在加强的。

以内容而论,登楼望远惹起乡思,这是陈旧的题材,从王粲《登楼赋》起到崔颢《黄鹤楼题诗》,中间不知有多少文人用过。但我们在上面已说过,词也者原取人人易见之景、人人易感之情以入歌曲,内容的陈旧是无法避免的,还是看言语是否新鲜脱俗。并且照现代的文艺批评家的说法,内容和形式是不能分离的,一个旧的题材当其采取了新的表现的方式时,同时也获得新的内容。所以这一首词到底不是《登楼赋》,也不是崔颢诗,而是另有它的新的意境的。

这首词没有题目。早期的词都没有题目,原是盛行于倡楼歌馆、宴会酒席上的歌曲,无非是闺情旅思、四时节令、祝寿劝觞之类,当箫管嗷嘈之际、歌伎发吻之时,听懂也好,听不懂也好,用不到报告题目的。直到后来文人要借这一种体裁来写特殊的个人的经验时,方始不得不安放一个题目。假如我们要替这词补上一个题目,可以依据《湘山野录》,题为“驿楼题壁”。

作者不知何人,也不知是何等样人物。或是一位普通的文人,经过鼎州,留宿在驿楼上,偶有此题。也许是一位官宦,迁谪到南方,心中不免牢骚,他所说的归程,不指家乡而指国都所在。如此则有张舜民的“何人此路得生还,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的天涯涕泪在其中,亦未可知。

浦江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