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衣冠,诗人情愫-宋代的几个皇帝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05:23

论者常常以为,人生的穷通际遇会制约诗歌情感的表达:杜甫当老病孤愁的时候,会有“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的沦落不遇的悲歌;孟郊当科场告捷的日子,也会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的神采飞扬的浩唱。如果按这种既定的逻辑思维演绎下去,我们不妨大胆想象一下:假使是帝王呢,他拥有五湖四海的财富,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略施恩惠,就可以泽被万民;发起怒来,有可能伏尸百万。他振臂一挥,可以使应者云集;叱咤一呼,简直使风云变色。帝王的诗章总该是高亢激昂、欢情四溢吧!其实呢,如果只是从帝王这一群体的表象看,他们享有无尚尊荣、高高在上,都是生活在安乐窝里,仿佛与忧患无缘;可是,如果从每一个个体实际来考察,他们也像平常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从他们的诗章里,同样可以感知悲欢离合的情感波动,也可以从中悟出帝王事业的成败兴亡。

有人作过这样的统计,在2000多年的封建社会历史中,从秦始皇嬴政,到清朝末代的溥仪,共有280多个皇帝。“自古英雄尽解诗”,姑勿论是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还是楚霸王项羽的《垓下唱》,尽管各自文学造诣不同,可是又有哪一位不粗通文墨?

这里就拿宋朝几个皇帝的诗歌来说吧,我们也不难从中窥测他们心弦的震颤和脉搏的律动——

皇帝衣冠,诗人情愫-宋代的几个皇帝

先说宋太祖,宋王朝开国第一任皇帝。

他名叫赵匡胤,涿郡(今属河北)人。本来是后周检校太尉,充其量,不过是后周皇帝的侍从官罢了。后周显德六年(959),周世宗病殁,他的儿子柴宗训即位。于是他利用主少国疑的机会,在陈桥驿(在开封东北四十里)发动兵变,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也许有人会认为赵匡胤的成功,无非是抓住了某种偶然机遇;如果我们深入去想,就会发现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均等的,为什么赵匡胤能不失时机地抓住它,难道其中没有一种必然因素?《唐诗纪事》中记载了这么一则故事:

赵匡胤还是普通百姓的时候,有一天,跟朋友们饮酒谈心。有人提议,以“初日”为题各写一首诗。于是大家哼哼唧唧了老半天,各自都写了一首诗。赵匡胤看了这些诗,有的语言也比较有文采,可是意思浅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他明显地表现出一种不满意的神色来。这时候,座中有人说,你也写一首吧。他略作沉吟,马上来了这么一首: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太阳刚一出山,就显现出赫赫声威,千山万岭之间就像火山爆发一样通明透亮。赶走了黑暗,照亮了寰海,顷刻之间,一轮红日高踞中天,残月退避,群星敛迹,玉宇澄清,光华普照!语言质朴无华,却展示出壮阔恢宏的气概!清代学者厉鹗赞扬说:“混一之志,先形于言,规模宏远。”(《宋诗选注》)意思是说,“诗言志”。在他年轻时候就有统一天下的远大志气,彰显出一种帝王气象。

《后山诗话》还记载了这么一则有趣的故事:

公元961年,赵匡胤的军队把南唐都城包围得水泄不通。强兵压境,后主李煜没有丁点儿抵抗能力,只好派翰林学士徐铉到宋营谈判。徐铉自恃学识渊博,能言善辩,他想凭借一张可以把稻草说成是金条的嘴巴赢得谈判的主动权。他说,你们纵然占有军事上的优势,却缺少文化修养;不及后主那么文质彬彬、诗才横溢。那意思无疑说,赵匡胤不如李煜会写诗。赵匡胤说,你说李煜那么会写诗,不妨读来听听,徐铉当即朗读了后主的《秋月》诗。赵匡胤笑笑说,这么文绉绉、酸溜溜的,原来不过是寒士语罢了,我就不写这些话。徐铉说,你也会写诗?也请你读来听听!赵匡胤说,我曾经醉卧田间,醒来后,皓月初上,于是我当即吟了两句诗:

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

诗章以“初月”为喻,用对比手法,不仅显示出扫除黑暗的统帅声威,也昭示了光耀环宇的王者风范。徐铉不得不打心眼里佩服。

再说仁宗,北宋开国后第四代皇帝。

他名赵祯,初名受益,真宗第六子。他的儿子英宗赵曙在《仁宗御制集》序言里说:“万几之暇,泊然凝神,不见所好……俾知我圣考之所以为仁者,自勤俭始。”(见《宋诗纪事》)

说他在政务之余,淡泊自处,不追求声色爱好,生活十分俭朴。作为儿子对乃父先皇的评价,固然难免溢美之嫌;不过,仁宗还真的是一位严于自律、性格宽厚的皇帝。

据《宋诗纪事》载,有一天,他召集宰执大臣和近侍们在禁苑里赏花钓鱼,兴之所至,写了一首诗:

晴旭晖晖苑御开,氤氲花气好风来。

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鱼跃纹波时泼剌,莺流深树久徘徊。

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欢游近侍陪。

晴空万里,旭日高悬,花气氤氲,好风送暖。纷飞的柳絮萦绕行仗,落红的香气融入酒杯。碧波间,游鱼跳跃,时而泼剌一声;丛林里,黄莺飞翔,送来几声歌唱……景物活泼鲜妍,大自然生机蓬勃,表现出一派盛世景象。

诗章也颇见文采,他描写景物之后,忽发议论: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朝野又太平无事,所以允许大家欢饮几杯,也陪我散散心……

据《闲居诗话》说,席间馆阁大臣都写了和诗,大臣韩琦和诗结尾有这么两句:

曾参二十年前会,今备台司得再陪。

当时有个叫任守忠的内侍,马上对仁宗说:韩琦是在讥讽陛下游宴次数太多。如果是暴戾之君,准会勃然大怒,韩琦会触霉头。仁宗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在仁宗执政期间,民族和阶级矛盾都很尖锐激烈。为了改变那种积贫积弱的政治局面,他也想锐意改革,曾起用范仲淹等实行“庆历新政”,只可惜没多久改革就失败了。

宋王朝统治期长达300多年,共有17任皇帝。仁宗虽然在治国方面没有什么大的建树,可是他在位42年,是时间最长的一位。这恐怕与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下的仁者风范不无关系。

皇帝衣冠,诗人情愫-宋代的几个皇帝

还是说说北宋末代皇帝徽宗吧:

他的名字是赵佶,他是神宗的儿子,因为哲宗死后没有子嗣,帝位继承人只好在兄弟行中选择,恰好,他获得向太后的宠爱,也就顺顺当当地坐上了北宋第八任皇帝这把龙头金椅。

论治理国家的本领,比起乃祖来,纵然不说他是“窝囊废”,也实在不敢恭维;如果就他的资质禀赋看,那可真要算多才多艺、倜傥风流。他不但诗词兼擅,而且“能书会画,名重当朝”(《宋史》)。也许是文人们会编造故事吧,传说在他出生的时候,他阿爸神宗就梦见南唐后主李煜去拜访他。那意思无非是把他比成李煜。其实呢,他在文艺方面的成就,比起李煜来还要高出一筹。

就说绘画吧,他不但亲自创作了大量绘画精品,还常常亲临画院指导绘画,并亲自以古诗文为画作命题,如“嫩绿枝头一点红”“竹锁桥边卖酒家”。他曾经送给李师师一幅名画,就是他亲自题名《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还有过这样的传说:有一次,他在画院发现一幅画作《斜枝月季花》,他马上重赏作者。众画师很不理解:画院佳作林林总总,这幅月季图又有什么特异之处?徽宗是这么解释的:月季花跟其他花卉最大的区别,就在于随着季节变换,早、中、晚时间不同,它的花蕊、花叶,花瓣的颜色、形状也会发生些许变化。这幅画不但把盛开的月季花描画得形神毕肖,而且把春天中午月季花的原生态表现得丝毫不爽。这不但取决于画家深厚的艺术功力,也缘于画作者对大自然事物的敏锐观察。画师们不但对这样的解说深表赞同,而且对徽宗在艺术欣赏中洞烛幽微的审美慧眼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至今,学术界还认为“北宋绘画是中国最完美的绘画”。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的《清明上河图》也是在徽宗朝问世。你能说这与徽宗的艺术垂范与积极倡导没有关系?

徽宗还擅长书法。他开创的“瘦金书”,挺拔俊美,婉转秀丽,称得上中国书法宝库中璀璨的明珠。

说起徽宗来,人们自然会想起他“狎妓”的故事。据说,他最喜欢的名妓是赵元奴和李师师。张端义在《贵耳集》中还爆出一则令人发笑的“桃色新闻”:他在一次与李师师幽会中,还与周邦彦“撞了车”。周邦彦虽然是“江南名士”,毕竟是布衣,怎么敢与皇帝相抗衡?于是只好战战兢兢地躲在李师师的床底下。这既避免了相互间的尴尬,可是也就不自觉地目睹了他俩幽会的全过程。

事后,周邦彦写了一首词。下片记述了这样的情节:“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少年游》)当然是师师的低声问话: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在这严寒的冬夜,路滑霜浓,行人稀少。你就不要回去吧!师师缠绵偎依的情状,简直描画得如闻如见。

可是,徽宗还是走了……

在幽会期间,他们做些什么呢?上片是这么记述的: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两人吃了徽宗带来的一颗新鲜水果,在香烟氤氲的温馨气氛中,说说话,听听师师为他弹奏的乐曲,时间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打发了……

拿徽宗自己的话来说,他最爱师师“一种幽姿逸韵,要在容色之外”。徽宗曾送给她一张蛇鲋琴,也就是饰有蛇形花纹的名贵古琴。师师就是用这张古琴为他演奏《梅花三弄》的。徽宗常常陶醉其中……

看来两情相悦,多半是缘于情趣相投。

李师师也真要算一位奇女子。鲁迅《唐宋传奇集》中曾选录一个“佚名”的作者写的《李师师外传》,记载了这样的故事:

金人攻破汴京之后,金兵主帅闼懒非常爱慕师师,遍城搜索不得。后来叛徒卖国贼张邦昌为了取宠求荣,设法找到了师师,就想把她献给金人。师师痛骂叛徒之后,毅然吞金自逝。这时候,徽宗正在五国城当俘虏,听到师师以身殉国的消息,哭得泪人儿似的……

《外传》的作者赞美师师:“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说她是芸芸众生中最优秀的人物。

皇帝衣冠,诗人情愫-宋代的几个皇帝

徽宗除了会狎妓,也是出了名的玩家。他曾写过一首“击毬”诗:

锦裘骏马晓棚分,一点星驰百骑奔。

夺得头筹须正过,休令绰拨入斜门。

“绰拨”“斜门”是当时打毬的行话,他竟然如此娴熟地运用入诗;就内容看,不但打毬场面写得形象生动,也俨然是最高明的场外指导。看来,他真的算得上是一个打毬高手。

有人为徽宗作过人生设计;可以当文人,也可以当画家,可以和李师师吟风弄月,可以跟蔡京论琴棋书画,还可以与高俅组织国家击毬队……事事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当皇帝。《宋史》也说他“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命运却阴差阳错,偏偏让他当上了皇帝。

有人悲悼过李煜:“作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是君王。”他一登上君王的宝座,就把“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破阵子》)白白地弄丢了;徽宗呢,当上了皇帝之后,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北宋王朝弄灭了,父子俩还不明不白地当了金人的俘虏……

从君临天下,享有至高无上的尊荣顶峰,一下子坠落到身系拘囚、屈辱卑贱的人生低谷,你说,这巨大的落差,给赵佶带来多大的心灵伤痛!沮丧、悔恨……说不清道不明的诸多情愫交汇心头,他用对比手法写了一首《眼儿媚》: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永别了,那“万里帝王家”的豪华生活,那琼林玉殿、楼台亭阁的堂皇富丽,那弦管笙琶、朝歌暮舞的热闹喧嚣,如今统统成了使人肝肠寸断的记忆!

从离开“花城”汴京以后,孑然一身,情怀萧索,除了短暂的梦境,触目是漫天的黄沙。极目远望,家山何处?更何况,耳畔传来的是带异域情调的《梅花落》羌笛声。

凄凉哀怨之情从笔端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