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辛弃疾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2 05:09

为了考察辛弃疾词章风格的美学特征,以及在词学发展史上的独特贡献,当代学者叶嘉莹把他与历代著名词人的词学创作作动态的比较。

北宋初期著名作者晏殊、欧阳修的词作尽管脍炙人口,可是他们都是把词的写作视为一种游戏笔墨,抒写的也不过是伤春怨别、流连光景的偶发之情,并不是他们性情襟抱中志气与理念的本体呈现;南唐后主李煜写词的态度固然可视为全心力与感情的投注,词中真纯深挚的感情,也能引发人类心灵中共鸣的感受,可是由于襟抱学养不足,却并无志意与理念可言;至今号称以诗为词的苏轼,对词的意境也有所开拓,一洗绮罗香泽之态,表现出浩气逸怀,可是他从事词的写作,是在仕途受到挫伤之后,所以词中表现的大多是超然物外的放旷襟怀,在人生态度中,长于“出”而不执着于“入”,他的词不过以余力为之,并不是整个生命力的投注。

辛弃疾则迥然不同:他是把无处发泄的一腔忠愤全寄之于词。不但以全部精力投注在他的作品中,还要用全部生活来实践他的作品。使他的作品既具有真诚深挚的感情,更具有坚定明确的意志,用人格性情的魅力,显示出一种道德伦理的价值。

照传统观念,词当以婉约为正宗。当代学者缪钺教授也认为:“诗显而词隐,诗直而词婉。”“诗尚能敷畅,词尤贵蕴藉。”(《论词》)词在初起的时候,原是妙龄少女当筵侑酒的艳歌。苏轼突破了传统观念的拘限,以诗为词,时有“天风海涛”之浩唱,却不免也遭到“粗豪率易”之讥。辛弃疾的词作既有雄健慷慨之风,又兼委曲含蕴之美。他的词风沉雄、飘逸、激越、妩媚,兼而有之。尤为可贵的是,并不是几种不同风格的杂糅与组合,而是互为表里、交互兼容的浑然一体。刚柔相济,自成天籁!特别是在语言的驾驭上,古语、俗语挥洒自如,信手拈来,涉笔成趣,无不具有充沛鲜活的生命,从而成就两宋期间一位继往开来的最杰出的词人。

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辛弃疾

乾道四年至六年(1168—1170),辛弃疾在建康通判任上,这时南归有八九个年头了。虽然向南宋朝廷进献过《美芹十论》,陈述过抗金策略,并请求北伐,可是并没有被采纳,至今投闲置散,只不过当个地方小官。眼看恢复中原的夙愿难以实现,英雄壮志难酬。秋日的一天,他登上城西下水城楼上的赏心亭,极目远眺,百感交集,于是援笔写了这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仰望明净的秋空,视野千里;俯瞰浩瀚的江水,连接长天。江天寥廓,一派天高气爽的深秋景象!再望望远处那冈峦起伏的群山,有的犹如美人发上的碧玉簪,有的俨若少妇头上的青螺髻。如此美好的北国山河早被金人蹂躏于铁蹄之下!如今它献给人们的除了光复何期的疑问与愁思,只有灭国破家的深仇大恨!

楼头的夕阳快沉没西山,耳畔传来断续而凄凉的雁唳,我这个无家可归、沦落江南的游子,看看腰间的佩刀,当年杀敌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想想当前的现实,虚度年华却无所事事,尽管拍遍身边的栏杆,又怎能排遣心头的愤懑?在这赏心亭上涌现出如许愁思,又有谁能理解呢?

西晋人张翰为贪图口腹之欲,想起家乡吴中的鲈鱼脍,竟丢掉乌纱帽,命驾而归;三国时期的许汜,在“帝王失所”的乱世之秋,只顾“求田问舍”。这些古代人的故事已经随着历史烟云消逝了,我们不说它吧。当年桓温北伐的时候,看见自己种的柳树已经长高了,也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自伤老大的慨叹,如今,中原沦陷,国家风雨飘摇,作为爱国志士,眼看年华易逝,却壮志难酬,报国无门,情怀何托?纵然有殷勤把盏的“红巾翠袖”,又怎能拭干英雄的眼泪呢?

词章中有秋水长天的浩瀚,也有声声雁唳的凄凉;有“把吴钩看了”的雄风,也有红巾拭泪的温婉,表现出辛词刚柔相济的美学风格。特别是恰到好处地连用三个典故,既是诗人对抗金壮志难酬和功业未就的苦闷的宣泄,不也是对南宋小朝廷那些醉生梦死、只顾经营自己安乐窝的投降派们的讽刺和批判吗?

辛弃疾南归之后,曾多次向朝廷进献抗金救国良策,怎奈执政者们只图苟安江南一隅,并不考虑恢复大计,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一次又一次丧失克敌制胜的良机,他也只好在地方任上转来转去。淳熙六年,也就是农历己亥年(1179),他从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任上,调往荆湖南路任同样职务,距离抗金前线越来越远。湖北同僚王正之为他置酒饯行。这年他40岁,南归有六七个年头了,请缨无路的愤懑和对国事的殷忧,别无选择地在词章中宣泄!如何把井喷般炽热如火的爱国情感,表达得婉转而蕴藉?在宴席间他即兴挥毫,用比兴寄托的手法,写了这首《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往。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从选取的意象和语言表达看,无疑,词章是借一个多愁善感的女性的口吻来表现爱春惜春的心理——

已经是暮春时节了,还能禁得住几番风雨的摧残?春就要匆匆归去了。也许是缘于对春光的珍惜吧,她总是担心枝头的鲜花开放得过早,因为早开必然早谢,更何况风中已经飞舞起缤纷的落花呢?

春啊,请你停住奔跑的脚步吧,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绿油油的芳草已铺满天涯,它已遮住你的归路吗?可是春还是悄无声息地远去了。只有那檐前的蜘蛛还在殷勤地织网,看来是想网住几片落花飞絮,为留住春的倩影尽自己的努力吧。

古往今来,什么时候不是蛾眉遭嫉?当年陈皇后阿娇,就因为有人进献谗言,被关闭在长门冷宫里,连事前商量好相会的佳期也一次又一次地错过。她为了维系这份爱情,不惜用黄金百斤买了一篇《长门赋》,司马相如的文章纵然文质兼美、热情四溢,怎奈它烘暖不了皇帝已经冷却的心。她的脉脉深情又去向谁诉说呢?

历史总归是公正的,你们那些善于巧言令色、飞短流长的小人们,也不要高兴得太早,难道你们没有看到杨玉环、赵飞燕之流,当年如何善于蛊惑人心,到头来不都委身于荒田野草之间变成一抔泥土吗?

尽管精神苦闷是最痛苦的,还是不要到高楼上去凭栏远眺吧。因为那气息奄奄的一抹残阳,正在烟雾笼罩的柳林之上——那里正是使人肠断的地方啊!

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辛弃疾

其实,这不过是浅层次的解读,诗人却别有深意在——

“春”显然是用来象征抗金复国的好形势。一开章作者就用“几番风雨”“春又归去”“落红无数”这些复合型意象叠加在一起,无疑是说,如今良机渐失、好景无多,还禁得起某些人摇唇鼓舌、宣扬投降政策来加以践踏和破坏吗?

作者为了抗金救国,呼喊过,也抗争过,“春且住!”要把握好抗敌救国的良好时机。可是政权被这伙人把持着,自己官卑职小,人微言轻,又怎么能挽回时局呢?只有像屋檐下的蜘蛛那样,日夜殷勤结网,为抗金救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自己也曾像陈皇后不惜重金买相如赋那样,不辞呕心沥血进献抗金良策,尽管恳切陈辞,执政者们只顾维护既得的利益,又怎能使他们感动呢?“准拟佳期又误”,只好眼睁睁看着一次一又次坐失抗敌良机!“脉脉此情谁诉”,教诗人到哪儿去诉说知音难觅的悲哀和求助无门的愤懑呢?如今烟柳斜阳,光景黯淡,诗人笔端流淌的只有对国家前景的殷忧……

淳熙十五年(1188)辛弃疾落职后在江西上饶闲居。抗金救国的夙愿始终不得释怀。那年冬天,他的朋友爱国志士陈亮(即陈同甫)来访,住了10天。两个人或在鹅湖散步,或在瓢泉饮酒。共同畅谈国家前途,谈得十分投机。陈亮走后,又相互以《贺新郎》词赠答。一时被传为诗坛盛事,被称为“鹅湖之会”。就在这之后,辛弃疾写了这首词,词题是《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几上,一壶浊酒;室内,一盏孤灯。他醉眼蒙眬地摩挲着宝剑。

当年率众南归,本想抗金复国;哪想到正当盛年,却退居林下!怀报国之心却难以酬其志,负管乐之智而不能骋其材。教一位爱国将领怎能不想入非非——

听吧,雄壮而嘹亮的号角声,此伏彼起,一座军营连接一座军营……

望吧,绵延八百里的军营里,将士们都在分食将军赏赐的烤熟的牛肉,夜风中传来富有异城情调的军乐声。

无疑,这里集结着一支既庞大又剽悍的英雄虎旅!

时令已届金秋,草肥马壮。统帅正在检阅部队,向三军发出进军的号令,眼看一场激战就要打响了。

只见统帅骑着当年刘备乘坐的“的卢”一样的骏马,风驰电掣般向敌人营垒冲去!战士们拉响弓弦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像雨点一样密集的羽箭向敌军阵地飞来。你说,这样摧枯拉朽的强大攻势,有何坚不摧、何攻不克呢?

无疑,他们是为了完成统一大业的光荣使命,使生前无愧于祖国,死后无忝于子孙,永远名留青史!

读者也许感到奇怪:不是说,诗人已经退居江西上饶农村吗?这远离前线之地,怎么会出现战争场景呢?

如果我们深入一想,不难理解,当年陆游“僵卧孤村”“夜阑风雨”既能酿造出“铁马冰河”的梦境;那么诗人“挑灯看剑”,又怎能不诱发沙场酣战的幻景?作为一位爱国英雄,为了抗金复国而浴血疆场,真个是心驰神往,神魂颠倒啊!

拳拳赤子之心,殷殷报国之情,洋溢于笔楮之间。

当诗人从幻觉中惊醒的时候,看看冷酷的现实,穿过历史时空的隧道,我们仿佛听到诗人喟然长叹:“可怜白发生”!——岁月催人,年华虚掷!

军营相接,号角相闻,骏马奔驰,弓弦炸响。词章气势是何等雄壮:“可怜白发生”,感慨又是如此悲凉!“壮”与“悲”本属诗歌情感的两极,在这里却如水乳之交融,形成辛词独具的风格美。

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辛弃疾

农村题材的词作在辛弃疾笔下也别呈风采,如这首《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视界阔大,意境清幽: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半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居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时间该是午夜吧。

明月离枝,惊起栖息枝头的鹊噪;凉风习习,送来声声半夜蝉歌,在沁人心脾的稻花香气中,又响起阵阵欢快的蛙鼓……

大自然热烈的繁响,更反衬出深夜山行道上的安恬与宁静。

诗人沉浸在这醉人的江南夜景中……

望望天上,稀稀落落地点缀着七八颗银星,分明是晴朗的夏夜;走近山前,却忽然飘起了两三点小雨,这江南夏夜的天象奇观更增添山行情趣!

走着、走着,刚转过山脚,迈过溪边的小桥,诗人眼睛一亮,在一抹疏林、几椽修竹的掩映中露出一角茅檐,诗人心头一阵狂喜,这不分明是“旧时茅店”吗?

纵观辛弃疾的词章,既有慷慨纵横的豪放之风,又有淡泊潇洒的婉约之美,有词评家这样形容辛词的美学风格:肝肠似火,色貌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