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神鬼传说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7 06:54

关键词:鬼诗

警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考生最怕题目生僻,但对于诗赋考试来说,反而越是平常得近乎滥俗的题目才最难作答。因为要想得到高分,就必须写出新意,而滥俗的题目实在太难写出新意了。唐玄宗天宝九年的进士科考生就遇到了这样一个题目:湘灵鼓瑟。

湘灵是指两位湘水女神,传说大舜南巡途中死于苍梧,他的两位妻子娥皇、女英千里寻夫,在湘水岸边悲哭,江边的竹子染上了她们刻骨伤心的泪水,从此变得斑驳,被人们称作斑竹或湘妃竹,而永失所爱的这两位女子用死亡来终结悲伤,自投于湘水,从此化身为湘水女神。你如果在湘水细听,会在波涛声和风声的交杂里隐约听到她们或哭泣,或低诉,或以悲伤的乐器奏出悲伤的旋律。无论世界经历过多少次沧海桑田,这样的声音将永远不变。

今天只要稍具古典文学素养的读者都不会觉得这个故事算什么生僻的掌故,更何况是对于唐朝的读书人呢?答题要点其实一目了然,每一位读者不妨试想一下,如果你是那一场科举的考生,你会从怎样的角度来发挥呢?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神鬼传说

这不是大观园里的诗歌比赛,而是选拔政治精英的科举考试,所以答题的方向其实只有一个:以娥皇、女英对大舜的忠与爱比拟臣子对君主的无上情操,要写出对风云际会的期待以及生死无悔的赤诚。

在《全唐诗》里我们可以看到几份当时的答卷。一位叫陈季的考生是这样写的:

神女泛瑶瑟,古祠严野亭。

楚云来泱漭,湘水助清泠。

妙指微幽契,繁声入杳冥。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

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

这首诗的前面八句极尽描摹湘灵鼓瑟的场面,接下来“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时隔千载,湘灵的怨慕始终如一,所有听到乐音的人无不深受感染;最后归结为“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言下之意就是向皇帝表态:我对您也怀着同样的深情,而您(也包括主考官大人)

一定就是我的知音。

还有一位叫魏璀的考生是这样答题的:

瑶瑟多哀怨,朱弦且莫听。

扁舟三楚客,丛竹二妃灵。

淅沥闻馀响,依稀欲辨形。

柱间寒水碧,曲里暮山青。

良马悲衔草,游鱼思绕萍。

知音若相遇,终不滞南溟。

答题的思路、结构都与陈季相似,重点在最后四句,说自己既有才华,也有如湘灵一般的渴慕与赤诚,唯一欠缺的就是一段君臣际会了。

这样的诗,无论艺术造诣如何,至少政治方向正确。但偏偏这场考试中的状元答卷一点也没有考虑到政治方向正确的问题。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神鬼传说

在所有的答卷里,只有两句诗令主考官怦然心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考官大人良久吟咏,终于感叹说:“写出这样的诗句,一定是得到了神助啊!”这首诗的作者,就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全诗如下: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诗歌的前十句都在描摹湘灵鼓瑟的哀怨之音,比陈季、魏璀的笔法很难说就真的强过许多。关键只在结尾两句的收束:鼓瑟一曲终了,听者从沉迷之中恍然醒觉,鼓瑟之湘灵杳然无迹,只有江边山色青青,仿佛飘荡着哀怨的余韵。

当然,这样的写法在今天看来已经毫不稀奇。譬如小学生作文通常写到某位好人叔叔助人为乐,事了拂衣去,被帮助的“我”急忙追出去,却看到茫茫雪地上只留下两行笔直的脚印。

这样的写法在今天早已沦为俗套,但第一个发明这种写法的人无疑就是天才。钱起正是这样的天才,所以时人与其相信这是钱起的原创,毋宁相信他因为某种机缘而意外得到了神助。只是在古人的记载里,在这个跳龙门的关键时刻里帮助钱起的,不是神,而是鬼。

这两句诗,其实是被归为鬼诗的。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神鬼传说

钱起是吴兴人,赴京赶考的时候途经京口,在一个月色撩人的夜晚披衣而起,闲庭信步,忽然听到户外有行吟之声。那人反复吟哦的只有两句,细听来正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大为动心,便溯着声音的来源急忙寻去,然而那声音虽就在户外往来再三,钱起却连半个人影也寻不到。诗句固然是好的,吟哦固然也有雅人深致,但事情如此怪异,换作谁都只会觉得忐忑。

如果这是一个兆头,那么到底是吉是凶呢?

钱起带着满腹的狐疑继续上路,直到进了长安城,进了考场,看到《湘灵鼓瑟》的试题,才晓得那两句诗是如此应景。将鬼诗挪用过来是不算剽窃的,钱起心安理得地凭着“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赢得了榜首,考官大人也因为这两句太过出色的句子而忘记了要时刻保持政治方向正确的这道底线。

极致的诗有时也会超越现实的束缚,令一切世俗与功利的阻碍转瞬间冰消瓦解。这两句诗到底好在哪里,朱光潜曾说它达到了中国诗歌里罕有的静穆境界,这境界就连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曾达到。

细想一下,朱先生所列举的那几位诗坛巨擘的作品,在情绪上实在有太多的大起大落——若喜则狂喜(如杜甫“漫卷诗书喜欲狂”),若怒则暴怒(如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反正一点都不“静穆”。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神鬼传说

人们传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鬼诗,倒也有一个很现实的缘故。我们不妨试想一下,李白、杜甫的笔下可不乏这等级数的佳句,但从未有人怀疑他们得到了鬼神襄助,原因仅仅在于他们的诗一贯都是那么好。但钱起不同,他其实是个太过现实的人——至少就诗人的角色而言是这样的,在沉沦下僚的一生里,他的存在感几乎都被磨折尽了,所以诗格总不甚高,甚至会有一点猥琐的味道,笔下再没有如此清爽、高远的绝佳句子。正如人们怀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样的警句是骆宾王替宋之问写的,难免也会这样来怀疑钱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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