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腐鼠成滋味-说李商隐《安定城楼》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7 01:09

安定城楼

李商隐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不知腐鼠成滋味-说李商隐《安定城楼》

安定,唐代为泾川(今甘肃县名)节度使的治所。城楼,中国特有的建筑形式,最是嵯峨壮丽。此题实是登楼寓怀之作,而非题此城楼的“咏物”之篇。

一上来,两句的风神韵致,便是玉谿生特别擅场的格调。城已甚高,城上之楼,不啻百尺,其美可知。高也,而用迢递一词形容之,已是不落寻常俗格。盖迢递是“远”的状词,与高无涉。或曰:此迢递,是指城墙的长大萦回,一眼望不到头之意,非指城楼而言也。我谓不然。这个迢递,是说这座城楼的壮丽嵯峨,从老远的地方就能望见它,而不是什么城墙的长短问题。读诗,本不与上数学课“几何学”相同,莫拘迂呆认才好。

然而第二句,却确实是说“远”。这远,与自远处望楼之义异,而是自楼望远,“取向”相反,而神理相辅相成。登上城楼之后,凭栏纵目,这才看到一片绿杨弄色,而绿杨的那边,还有汀洲水景,豁人心目。一个“尽”字,写出了那水域的广阔。尽者,目尽于汀洲水景,此外更不见边际也。一者是高,二者是远。高之与远,是空间的纵横二向的综合,总是相关相涉的。

身在高楼,目穷远水,此时此际,他一腔幽绪,万种深怀,都一齐涌上心头,使他不能不发为吟哦,形诸翰藻。

开头的风流蕴藉是容易领略到的,但真正的更风流蕴藉的好句却在紧接上来的颔联。若说这才是此诗的警策,亦即玉谿的特长,那是恰确的。

这一联是精选了两位古人,来替自己投影传神:一位是西汉的贾谊,一位是东汉的王粲。贾是出名的政论家兼辞赋家,王则是头流的辞赋家兼名诗人。二人皆从少年即文名藉甚,又皆有抱大才而不得尽用的感慨;而他们又都是依人作嫁飘泊天涯的超群迈伦的奇士。这种种,恰好是玉谿自身的遭遇和处境。将他们引了来,以“证成”自己的身世襟怀、文才政见,而并不直言明叙这就是写我自个儿——这手法,正是中华文化的高级产物,而不是只说一句“用典”的问题。

贾谊十八岁文名大显,汉文帝召之为官,经历斑斑,卒年不过才三十三岁。“年少”二字,岂是泛词,正是诗人的灵心,同类的互契。然而王粲因世乱离乡(今山东邹城地)而远赴荆州去依投刘表(当时他有虚名),也只有十七岁。可见我说“年少”二字是诗人的灵心,正因此处上句暗贯下句。而王粲依刘,其代表作是《登楼》一赋,这就是为何玉谿登上城楼而立刻想到王粲的原故。

贾谊初为文帝器重,他的《治安策》中的名言是“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而文帝终未能依他的计虑而更新政治措施,反因灌婴等人的谗言,而疏远了他,逐放于京都之外,去做长沙王的“太傅”。这其实也是一种“依刘”的变相而已。是以,下句的“远游”,实又暗贯上句。

这就是玉谿的灵心慧性、丽句清词的特大优长与魅力之所在。

依历史学家的考论,玉谿此时依泾川节度使王茂元,曾应朝廷的博学弘词科之试,以他之大才,竟未录取,铩羽而回王幕,心情可想。开科应试,也是一种皇家之召,而古时的科考策对,总有经邦治国的政论性文章。这与贾生之事,多少亦有可为比喻的因素。是以上句出贾生之虚涕,并非泛泛用典。

王粲依刘,历十五年之久,刘表是个“饭桶”,终不知重用此才。他是到了三国曹魏时期才稍稍有所归宿的(为建安七子之冠冕,与曹子建平列齐名,人称“曹王”)。他的《登楼赋》中说:

挟清漳之通浦兮,依曲沮之长洲。……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则可见其怀土思归之心,是何等深切。这也就是玉谿此刻登眺的同样心情。

下面的颈联,由于颔联引发而延伸,说的乃是:上句接王粲之思归,下句接贾生之忧国。“永忆江湖”,即思归之义也,不必拘看玉谿故里是否“江湖”之地。“归白髮”,明出归字,最为明白,此倒装法,谓长愿白头而归故里也。

其下句,是承接贾生志节,欲治国安邦之后而小舟适意,放迹江湖——略如范蠡佐越成功而遁于五湖也。

此二句,意思并无奇特新颖之处,不过句法潇洒跌宕,遂使人耳目间无俗套陈言之感。因是,古今人多胜赏大赞,以为义山绝唱(王安石等尤倾倒,以为神似老杜)。实则未免书生大言,痛快有馀,真味不足,遂不无夸炫之嫌。以吾评之,义山精彩,正不在此——逊颔联亦远矣。

但诗人本意,亦在反衬结联,不得不尔。他说,我志在回天定地,岂在区区职位之间——此如鸱之得一腐鼠,攫为美食,而恐云中鹓雏之来夺其味也,而以恶声吓之,何其可笑可怜哉!这寓言故事出于《庄子》,而经玉谿如此运化,遂成千古名句,其不可及即在明明愤懑语也,而说来特为意趣盎然,不瘟不火,才人风调,迥异鄙俗粗野,全在此处显示分明,令人为之不平,为之嗟惜,为之同情,为之倾倒。盖必如此方是中国之诗,华夏之文,其风流蕴藉之美,罕有俦匹。

故我以为,如谓玉谿此诗,全为尾联而作,亦不为过言也。

鲁迅先生曾首抉国民劣根性一义。自古以来,天生异才,国之瑰宝也,而爱才者总不敌妒才忌才者之有权有势。其害才陷才,唯恐才之胜己,至于不择手段,务戕而伤之,抑而枉之,以为如此可以保己而遂私者,万计亿计,而“尔曹身与名俱灭”;纵或名字见于记载,亦徒供笑骂之资而已。“诗卷长留天地间”,“不废江河万古流”,彼据腐鼠而吓鹓雏者,又岂能掩玉谿之光焰于万分之一。然而若谓才人之厄,古今一辙,因有此理,但才不足为玉谿之仆役而滥援玉谿之叹慨,使玉谿之品格溷于卑俗而不易辨,则亦言玉谿诗者所当措意,庶几方为深爱激赏之正途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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