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杜牧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6 20:35

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杜牧

大和二年(828年),大唐帝国又一次科举考试即将开始。今年与往年不一样的是,从各地涌来的士子们考试在即,不是埋头苦读准备考试,而是争相传看一篇文章,凡看过者,无不赞不绝口。这篇文章也传到了太学博士吴武陵手中,吴武陵看后大为赞赏,马上拿着文章去找当年主持科举考试的崔郾,说:“我近日看到无数文人争相传看这篇文章,作者的确是不世之材,希望大人能点他为状元!”崔郾说:“不行,从状元到第四名已经内定了,这事恐怕难办。”吴武陵有些动怒了:“如果不行,那请你点他为第五名,如果还不行,就请你把这篇文章还我!”崔郾无奈,只好答应了吴武陵的请求,于是,这篇名为《阿房宫赋》的文章的作者——杜牧,在考试之前就已经被定为进士第五名录取了。

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杜牧

名门之后

杜牧之所以高中进士,不仅因为他的《阿房宫赋》的确是一篇难得一见的美文,也因为吴武陵的极力推荐,另外,也与他出身豪门大族有关。

杜牧(803—852年),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杜牧的远祖杜预是西晋著名政治家、学者。曾祖杜希望是玄宗时期的边塞名将,爱好文学。祖父杜佑,是中唐著名政治家、史学家,先后任德宗、顺宗、宪宗三朝宰相,曾著有《通典》二百卷,这是中国第一部典章制度的百科全书。杜牧的父亲杜从郁官至驾部员外郎。由此可见,杜牧的家族不仅是簪缨之族,同时也是书香门第。因此,杜牧从小就得到了良好的教育。杜牧对自己的家世也比较自豪,他曾说:“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杜牧的先祖虽然非同一般,但是到了杜牧的时代,家道仍已不如以前了。而晚唐的科举权柄更多掌握在高门豪族手中,竞争十分激烈,因此,当他知道自己终于高中进士时,心头的喜悦还是难以言表的。

及第后寄长安故人

东都放榜未花开,三十三人走马回。

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

韩愈曾说:“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荆潭唱和诗序》)宋代欧阳修更是说:“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盖愈穷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而后工也。”(《梅圣俞诗集序》)诗歌是人生痛苦的结晶,这几乎成了一个普遍的真理,但是,杜牧的这首诗却是例外,少年登第,踌躇满志,这样的欣喜之情化为诗句,不也一样能深深打动人心吗?

少年得志,最容易流入狂妄不可一世的泥潭,这在历史上例子太多,不用赘言。杜牧登第之后,就在同一年,举贤良方正科,取得了做官的资格。此刻春风得意的杜牧,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金光大道,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一天,杜牧和几个朋友到长安一座佛寺去游览,遇见一位老僧。老僧先询问杜牧是什么人,杜牧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人已经抢先向老僧吹嘘杜牧不凡的家世,并向他介绍杜牧文场连胜的辉煌业绩。本以为老僧马上会演出一幕“坐,请坐,请上座;茶,上茶,上香茶”的好戏,谁知老僧只是看了杜牧一眼,淡然地说:“我不认识。”

这迎头一盆冷水让杜牧的朋友们觉得十分愤慨,但是对杜牧却如醍醐灌顶,让他茅塞顿开:其实功名利禄也就不过如此,家世煊赫也是身外之物。为了感谢老僧点化,杜牧写了这首《赠终南兰若僧》:

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

禅师都未知名姓,始觉空门意味长。

有多少以祖先坟头为骄傲的所谓贵胄子弟能有这样的清醒?有几个少年得志的所谓精英能有这样的冷静?可以想见,如果杜牧没有这样的清醒与真诚,恐怕后来也不可能在巨木参天的唐诗江山中出类拔萃,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老僧的洒脱固然令人钦佩,而杜牧的真诚,恐怕更令人,特别是令一些所谓成功人士深思吧。

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杜牧

赢得青楼薄幸名

当年崔郾答应了吴武陵,将杜牧定为进士第五名。但是吴武陵走了之后就有人提出异议:“据说杜牧行为有些不检点,录为进士恐怕不大好?”崔郾有些后悔,只好说:“我已经答应吴大人了,即使杜牧是个屠狗的我也只好录取他。”看来,杜牧的不拘细行在当时就为人所知了。

杜牧进士及第,又举贤良方正科,被授予弘文馆校书郎官职,试左武卫兵曹参军。当年冬季,他就入江西观察使沈传师幕府做幕僚。大和七年(833年),淮南节度使牛僧孺辟杜牧为推官,不久让杜牧担任他的掌书记。牛僧孺治所在扬州。唐代的扬州,已是海内闻名的繁华都会。物阜民丰,人杰地灵。杜牧有一首著名的《江南春绝句》即是赞赏扬州的美丽景色: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不过,杜牧最喜欢的,显然不是到古寺去与高僧谈佛论禅,也不是流连山水,醉吟江山,他之所好,似乎正在这蒙蒙“烟雨”中。

自古江南多美女,据说杜牧在扬州的时候,最爱流连青楼妓馆,“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唐才子传》)上司牛僧孺知道杜牧的这个爱好,却不点破。由于担心杜牧经常出入这些是非之地引起麻烦,他甚至暗中派数十人穿便服尾随杜牧,负责其安全。

大和九年(835年),杜牧任职期满,将调到京城任监察御史。在饯别宴会上,牛僧孺说:“老弟才华盖世,日后定有更大作为,只是要注意行为检点。”杜牧不知上司何意,装作一脸无辜地说:“我一直比较注意自己的品行。”牛僧孺微微一笑,叫下人拿来一个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牛僧孺派去保护杜牧的手下写的报告:“某日晚,杜书记宿某娼家,无事。”杜牧看了之后,满脸羞愧,连忙拜谢。

据说杜牧相貌英俊,再加上才华盖世,因此在当时声名极大,以至于家里有美女的都害怕杜牧到自己家里来。当时李司徒闲居在家,一日大宴宾客。由于李司徒家有一名歌伎冠绝当世,于是借口杜牧掌管官员监察,不好请他来,其实他根本就不敢邀请杜牧前来,免生是非。杜牧知道之后很不高兴,叫人暗示李司徒请自己。无奈之下,李司徒只好发出邀请,引狼入室。杜牧到了之后,终于见到了这位绝色女子,还大大咧咧起来赋诗一首:

华堂今日绮宴开,谁唤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粉一时回。

意气闲逸,旁若无人,满座皆惊。

杜牧对美丽女子的追求甚至到了“购买期货”的境界。据说他在湖州时,一次看到一个年方十岁的女子,十分满意。于是与其家人约好,十年之后来迎娶,还预付了聘礼。说十年之后如果不来,女子可自嫁人。谁知道离开湖州之后仕途不顺,直到十四年后才做湖州刺史。打听那位女子时,才知道她已经嫁人,都生了两个孩子了。杜牧无限惆怅:

怅诗

自恨寻访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这个故事是否属实已经无从查考,但是杜牧才子风流放浪形骸倒是有据可查的。当他要离开扬州的时候,想必心里是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的。

赠别 其二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离开扬州很久以后,杜牧写诗给还在扬州的判官韩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扬州已经成为诗人生命中永恒的记忆,再也无法抹去了吧?多年以后,杜牧写了一首《遣怀》,也算是对他扬州十年的一个总结: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杜牧

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说:

盛唐以其对事功对向往而有广阔的眼界和博大的气势;中唐乃是退缩和萧瑟,晚唐则以其对日常狭小生活的兴致,而向词过度。这并非神秘的“气运”,而正是社会时代的变异发展所使然。

这种时代变异对诗人的影响,在杜牧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杜牧多才多艺,工诗文,能书画,前人甚至说“有唐一代,诗文兼备者,惟韩、柳、小杜三家”。(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三)其传世墨迹《张好好诗》已是国宝级文物,现在还珍藏在故宫博物院。但是杜牧并非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文人。史载杜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杜牧的先祖不乏出将入相者,杜牧也不愿只是个文弱书生。他除了写诗之外,还为《孙子兵法》作注,对军事有很深的研究。对晚唐帝王们的骄奢淫逸杜牧也尖锐地指出来,他轰动一时的《阿房宫赋》,其实就是针对唐敬宗奢侈腐朽,大兴土木而作的。他曾在黄州、睦州等地任刺史,所到之处,皆有善声。

可是,晚唐衰败的江山已不是凭谁一己之力能挽回的。虽然杜牧才华卓越,胸怀大志,但是还是避免不了宦途沉沦的命运。面对青史留名的先辈,面对远不如自己却出将入相的堂兄杜悰,杜牧怏怏难平。于是,只好将满腔情感寄托于诗句当中,长歌当哭了。

后人评价杜牧的诗“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他的诗句音节圆润,风华流美而又神韵疏朗,气势豪宕而又精致婉约。

杜牧诗歌现传世者四百余首,其中很多已经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甚至成为某种景物或者情感固定的代表诗句:一到清明,中国人总是自然而然地想起“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一看到枫叶,人们也总是会随口而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也成为歌咏江南美景的代表性诗句;“春风十里扬州路”甚至已经成为扬州美景的成语式诗句;南宋时,扬州屡遭兵祸,词人姜夔竟然担心三百年前的诗人杜牧若目睹这一切,会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杜牧说,自己写诗,力求立意高远,不务奇丽,“不今不古,处于中间”。由此可见,诗人的目标其实是追求属于自己的风格,这一点,他做到了。洪亮吉说:“杜牧之与韩柳元白同时,而文不同韩、柳,诗不同元、白,复能于四家外诗文皆别成一家,可云特立独行之士矣。”(《北江诗话》)李商隐也说杜牧:“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唯有杜司勋。”

后人把杜牧、李商隐称为“小李杜”,这主要是从二人在晚唐诗坛地位来讲的。如果从风格上讲,杜甫诗沉郁顿挫,感时伤世,杜牧的诗歌,后人评价“俊迈”“气俊思活”“雄姿英发”“轻倩秀艳”,而胡应麟《诗薮》对杜牧诗歌的评价则是言简意赅——俊爽。后人以为至论。而在笼罩晚唐诗坛的一片衰飒之气中,人们终于看到了一片俊朗的树林,听到了一丝悦耳的清音。

852年,年仅五十岁的诗人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为自己写了墓志铭,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焚毁了一生所作的大部分诗歌。据说他原本有诗一千余首,焚毁之后,只剩下二百余首了。诗人为何焚稿,我们无从猜测,但是从剩下的二百余首诗歌多有传世之作来看,也许诗人是想自己给后人留下的诗篇能够尽可能地完美吧。的确,人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人的眼睛却一直在凝视着完美,因此,即使完美不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中,它至少也一直定格于人们的眼中。

衰飒之气中的一缕清音-杜牧

透视历史的荒诞与悲凉

王朝的兴衰总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在末世时代,不仅国运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就连人的精神面貌都与以前完全不一样。谁能相信被外戚凌辱得生不如死的汉代末世皇帝们竟是雄才大略的高祖、武帝的子孙?谁能相信饱食终日只会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竟然就是不可一世的努尔哈赤、皇太极的后代?唐代也是如此,创业之君们的英姿勃发已成陈迹,守成之君们的朝乾夕惕也离现实越来越远,日渐衰亡的帝国就像一辆破旧不堪的牛车,日渐走近最后的终结。

晚唐的咏史诗,如李泽厚先生所说,更像是帝国衰亡的预言。衰世中的诗人们观照历史,往往不会有盛世诗人的过于饱满的豪迈,也没有后盛世诗人对未来的期待,而是自觉地抛弃了附丽于历史之上的崇高冠冕,更自觉地透视到历史的深处,触摸到历史的荒诞与可笑,感觉到那隐藏在历史深处的浓黑的悲哀。杜牧就是这样的诗人。

杜牧传世的二百余首诗中,最为人称道的是他的咏史诗。后人评价杜牧诗歌,多言其风格俊爽,但是却忽略了杜牧诗歌在思想上最重要的一个特点:角度独特,思想深邃。杜牧诗歌往往能独辟蹊径,从常人不到之角度入手,一击即切中要害,余音袅袅,令人回味。如这首《题乌江亭》:

题乌江亭

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受司马迁的影响,后人多将项羽乌江自刎当成气节尊严的崇高祭品供上神坛,就是晚杜牧三百多年的女词人李清照也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个民族固然不能没有气节,但是在衰亡末世,诗人更关注的恐怕还是如何少谈高调,多做实事。因此诗人借谈项羽发议论,其目的也许是在告诫统治者:即使是面临山穷水尽,也不能放弃希望,而应该忍辱包羞,尽力一搏。

杜牧咏史诗的角度新颖,还在于他不是像一般诗人一样,拼命把自己拔到某个高度,站在奥林匹斯山上俯瞰历史,而是喜欢选取一些“小”角度,剑走偏锋,斜挑在前人看来是不可冒犯的历史。于是,道貌岸然的典籍和史实被重新解构,更被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如鲁迅先生从史书中读出“吃人”二字一样,杜牧从历史中读到的则是荒诞与悲凉。杜牧喜欢选取的这种“小”角度,就是女性。

过华清宫绝句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揭开高墙深宫的重重帷幔,隐去庙堂祭坛的神圣光环,诗人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荒诞而无奈的事实:专制制度之下,一个女人的口腹之欲竟然可以引起全国性的多米诺效应:岭南人民的辛勤耕耘,驿站的“人马僵仆于道”,(《新唐书》)朝廷大臣以为发生军国大事的惊恐,平民百姓遭受的磨难,竟然只因为皇帝的爱妃想吃几颗新鲜的荔枝!妃子一笑,帝王展颜,不由得让人想到周幽王为搏褒姒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典故。一般人认为,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世走向衰亡的分水岭,但是这首区区二十八个字的小诗却尖锐指出:从唐明皇为杨贵妃不惜耗费国家资源劳民伤财运送荔枝时开始,帝国就已经注定了败亡的命运。

而接近末世的王朝,王公贵族们似乎也并不关心很快将到来的覆亡,仍然是其乐融融,歌舞升平。

夜泊秦淮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有人说杜牧此诗是讽刺商女无知,咏唱亡国之音,这种说法显然是荒谬的。作者从商女入手,只是因为从当时的情境着眼,这样入手最为自然真实,而并非讽刺她们。商女没有选择曲目的自由,叫她们歌唱这些靡靡之音的,还不是酒家里饱食终日的达官贵人?越是在末世,统治者越是喜欢粉饰太平:天下升平,海内晏然,功过三王,德迈五帝。可是,富于忧患意识的诗人却从这“盛世歌舞”中听到了帝国的大厦倾倒时的巨响,听到了无数百姓在乱离中无尽的哀号。在诗人看来,动人的歌声就是草民的惨呼,飘舞的长袖就是蔽天的旌旗,杯中的美酒就是浸透大地的鲜血!

而我以为,杜牧咏史诗最直抵历史的荒诞与悲凉的,莫过于这首《赤壁》。

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我一直以为,凡是号称自己已经洞彻历史发展规律,甚至自称能决定历史走向的观点都是痴人说梦。统治者总是主张自己乃顺天应人,不是将历史作为一种客观的存在予以尊重,而是将历史作为一种自己意识形态的演习进行宣传,再辅以对历史的歪曲与篡改,于是,前代所有的历史就成了为圣王扫开道路的清道夫。所有这一切,无非是想证明:历史是有必然性的,这个必然性,就是我是万古不变的统治者。

杜牧在江边拣到了赤壁之战时留下的武器,若是常人,不过是缅怀先人功业,以此勉励自己,天才如苏轼者,竟也未能脱此窠臼。而杜牧却一反常人思维,第三句看似不经意,却揭示出了历史发展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偶然。

如果没有那场重要性高于万事之上的东风,赤壁之战的结果肯定会被改写。原来,被冠以统一、割据、侵略、保卫、残暴、仁慈等各种名目的战争,其结果竟然只是取决于一次大气运动引起的风向变化!而胜者,自可在成王败寇的潜规则下为已经过往的历史附着上自己的光辉,用虚伪的必然消灭历史的偶然。因此,胜者永远是圣明,其伟大甚至在他出生之前就由天注定,其胜利在对决之前已经是历史的必然。这种话语,无非是为了让庶民们相信:自己是神授之君,地位不可动摇罢了。

而诗的末句则更像是一个黑色幽默。让我们先来看看《三国演义》中的一段话:

孔明曰:“愚有一计:并不劳牵羊担酒,纳土献印;亦不须亲自渡江;只须遣一介之使,扁舟送两个人到江上。操一得此两人,百万之众,皆卸甲卷旗而退矣。”瑜曰:“用何二人,可退操兵?”孔明曰:“江东去此两人,如大木飘一叶,太仓减一粟耳;而操得之,必大喜而去。”瑜又问:“果用何二人?”孔明曰:“亮居隆中时,即闻操于漳河新造一台,名曰铜雀,极其壮丽;广选天下美女以实其中。操本好色之徒,久闻江东乔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操曾发誓曰:吾一愿扫平四海,以成帝业;一愿得江东二乔,置之铜雀台,以乐晚年,虽死无恨矣。今虽引百万之众,虎视江南,其实为此二女也。将军何不去寻乔公,以千金买此二女,差人送与曹操,操得二女,称心满意,必班师矣。此范蠡献西施之计,何不速为之?”瑜曰:“操欲得二乔,有何证验?”孔明曰:“曹操幼子曹植,字子建,下笔成文。操尝命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取二乔。”瑜曰:“此赋公能记否?”孔明曰:“吾爱其文华美,尝窃记之。”瑜曰:“试请一诵。”孔明即时诵《铜雀台赋》云:……

周瑜听罢,勃然大怒,离座指北而骂曰:“老贼欺吾太甚!”

——《三国演义》第四十四回

孔明何尝不知道,大乔是孙策的夫人,而小乔是周瑜的爱妻,卧龙之所以故意以此激怒周瑜,是因为他对人性看得很清楚:什么国家利益,百姓安危,不过是权位者供奉着的一个牌位而已,千万生灵涂炭,远不及自己的蝇头小利受损,千万妇女落难,也不及自己的女人微微一嗔。

如果说《三国演义》是小说家言,不可全信的话,司马光《资治通鉴》里面也有一段引人深思的叙述。当孙权接到曹操的战书,询问臣下是战是降时,张昭等人极力主降。孙权计议未定,出去上厕所,鲁肃跟上来,正是他下面这番话,直接击中了孙权心中最隐秘的部位:现在我可以投降曹操,您不能。为什么?如果我投降曹操,曹操必然让我回到故里,根据我的名声和地位,再怎么也会给我个小官做。整天乘着牛车,带着手下,与士人交往,积累功劳慢慢往上爬,最后也会做个州郡刺史什么的。您投降曹操,结局会怎么样呢?“今肃可迎操耳,如将军则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肃迎操,操当以肃还付乡党,品其名位,犹不失下曹从事,乘犊车,从隶卒,交游士林,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将军迎操,欲安所归乎?”

孙权听了这话之后十分感动,对鲁肃说:你把问题分析得很透彻,正合我意。你真是上天派来辅佐我的啊!“今君廓开大计,正与孤同,此天以卿赐孤也”,(《资治通鉴·赤壁之战》)最后下定了联刘抗曹的决心。

原来,孙权打仗不过是为了避免失去自己的地位,周瑜打仗不过是怕“铜雀春深锁二乔”,“冲冠一怒”可以为名位,为红颜,却绝不是为了草民百姓。回顾历史,武帝发兵攻大宛,不过是为了取得几匹千里马,对外战争的节节胜利,不过是“空见蒲桃入汉家”。而帝王们不可为外人道的这些欲望,却总是被披上国家、民族、正义、公理等神圣的外衣,罩上勇敢、牺牲、无畏、奉献等炫目的光环,而在这外衣和光环下面,隐藏不住的却是千千万万草民们的呻吟呼号,千千万万百姓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样的历史,难道不是荒诞的历史?这样的荒诞,下面掩藏的难道不是深深的悲凉?杜牧是一个诗人,但是也是一个最清醒的史学家。因为,只有正视历史的偶然,才是真正尊重了历史的客观;承认历史的荒诞,才是真正触摸到了历史的荒诞与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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