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诗的特色在音义对仗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05 12:52

律诗的特色在音义对仗

中国诗走上“律”的路,最大的影响是“赋”。赋本是诗中的一种体裁。汉以前的学者都把赋看作诗的一个别类。《诗经·毛序》以赋为诗的“六义”之一,《周官》列赋为“六诗”之一。班固在《两都赋》的“序”里说,“赋者古诗之流”。据《汉书·郊祀志》,赋与诗同隶于汉武帝所立的乐府。到齐梁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仍承认“赋自诗出”。赋的鼎盛时代是从汉朝到梁朝,隋唐以后虽然代有作者,已没有从前那样蓬勃了。后人逐渐把诗和赋分开,把赋归到散文一方面去。比如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原是一部散文选,诗歌不在内而“辞赋”却占很重要的位置。近来文学史家也往往沿袭这种误解,不把“辞赋”放在“诗歌”项下来讲。胡适在《白话文学史》里把辞赋完全丢去,还可以说是因为着重“白话文学”的缘故;陆侃如、冯沅君著《中国诗史》却也不留一点篇幅给辞赋,似未免忽略辞赋对于中国诗体发展的重要性了。

什么叫做赋呢?班固在《两都赋》序里所说的“赋者古诗之流”,和在《艺文志》里所说的“不歌而诵谓之赋”,是赋的最古的定义。刘勰在《诠赋》篇说: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刘熙载在《艺概》里《赋概》篇说:

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

赋的意义和功用已尽于这几段话了。归纳起来,它有三个特点:①就体裁说,赋出于诗,所以不应该离开诗来讲。②就作用说,赋是状物诗,宜于写杂沓多端的情态,贵铺张华丽。③就性质说,赋可诵不可歌。②、③两点是赋所以异于一般抒情诗的,虽可分开说,实在互相关联。赋大半描写事物,事物繁复多端,所以描写起来要铺张,才能曲尽情态。因为要铺张,所以篇幅较长,词藻较富丽,字句段落较参差不齐,所以宜于诵不宜于歌。一般抒情诗较近于音乐,赋则较近于图画,用在时间上绵延的语言表现在空间上并存的物态。诗本是“时间艺术”,赋则有几分是“空间艺术”。

赋是一种大规模的描写诗。《诗经》中已有许多雏形的赋。例如《郑风·大叔于田》铺陈打猎的排场:“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叔在薮,火烈具举,襢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无狃,戒其伤女。”以及《小雅·无羊》描写牛羊的姿态:“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三十维物,尔牲则具。”如果出于汉魏以后人的手笔,这种题材就可以写成长篇的赋了。《大叔于田》可以参较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和扬雄的《羽猎赋》;《无羊》可以参较祢衡的《鹦鹉赋》和颜延之的《赭白马赋》。诗所以必流于赋者,由于人类对于自然的观察,渐由粗要以至于精微;对于文字的驾驭,渐由敛肃以至于放肆。在《诗经》中可以几句话写完的,到后来就非长篇大幅不办了。

诗既流为赋,迂回往复的音节遂变为流畅直率。中国诗转变的第一大关键是由《诗经》到汉魏乐府五言,我们已经说过。这个转变之中有一个媒介,就是《楚辞》。《楚辞》是辞赋的鼻祖,它还带有几分“国风”的流风余韵,但是它的音节已不像波纹线而像直线,它的技巧已渐离简朴而事铺张了。乐府五言大胆地丢开《诗经》的形式,是因为《楚辞》替它开了路。所以辞赋对于诗的影响还不仅在律诗,古风也是由它脱胎出来的。

赋是介于诗和散文之间的。它有诗的绵密而无诗的含蓄,有散文的流畅而无散文的直截。赋的题材并非绝对需要韵文的形式。《荀子》的文章大半都很富丽,《赋篇》、《成相》虽用赋体,实在还和他的其他论文差不多。周秦诸子里有许多散文是可以用赋体写的,例如《庄子·齐物论》: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嚎。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 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刀刀乎?

这段散文在宋玉的手里就可以写成《风赋》,在欧阳修的手里就可以写成《秋声赋》了。赋是韵文演化为散文的过渡期的一种联锁线。所以历来选家对于“辞赋”一类颇费踌躇。它本出于诗,它的影响却同时流灌到诗和散文两方面。诗和散文的骈俪化都起源于赋,要懂得中国散文的变迁趋势,赋也是不可忽略的。

何以说诗和散文的骈俪化都起源于赋呢?赋侧重横断面的描写,要把空间中纷陈对峙的事物情态都和盘托出,所以最容易走上排偶的路。比如上文所引的《无羊》诗就已有排偶的痕迹。诗人固不必有意于排偶,但是既同时写牛又写羊,自然会拿它们来两两对较。文字排偶不过是翻译自然事物的排偶。我们如果把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两京赋》和左思的《三都赋》的写法略加分析,便可明白这个道理。它们都从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地铺张,又竭力渲染每一方的珍奇富庶(如其东有什么什么,其西又有什么什么之类)。这样“双管齐下”,排偶是当然的结果。

本来各种艺术都注重对称。几上的花瓶,门前的石兽,喜筵上的红蜡烛,以至于墓道旁的松柏都是成双成对,如果是奇零的,观者就不免觉得有些欠缺。图画、雕刻、建筑都是以对称为原则。音乐本来有纵而无横,但抑扬顿挫也往往寓排偶对仗的道理。美学家以为这种排偶对仗的要求像节奏一样,起于生理作用。人体各器官以及筋肉的构造都是左右对称。外物如果左右对称,则与身体左右两方面所费的力量也恰相平衡,所以易起快感。文字的排偶与这种生理的自然倾向也有关系。

律诗的特色在音义对仗

赋源于隐,隐是一种谐,含有若干文字游戏的成分。在作赋猜谜时,人类已多少意识到文字本身的美妙,于是拿它来玩把戏。排偶对仗是自然的要求。他们发觉它的美妙,于是尽量地用它。如果艺术是精力富裕的流露,赋可以说是文字富裕的流露。律诗和骈体文也是如此。

西方诗人,就常例说,都比较中国诗人欢喜铺张。他们的许多中篇诗其实都只是“赋”,葛雷(Gray)的《墓园吟》、弥尔顿的《快乐者》和《沉思者》、雪莱的《西风歌》、济慈的《夜莺歌》以及雨果的《高山所闻》和《拿破仑赎罪吟》诸作,都是好例。西方艺术也素重对称,何以他们的诗没有走上排偶的路呢?这是由于文字的性质不同。

首先,中文字尽单音,词句易于整齐划一。“我去君来”,“桃红柳绿”,稍有比较,即成排偶。西文单音字与复音字相错杂,意象尽管对称而词句却参差不齐,不易对称。例如雪莱的:

Music,when soft voices die,

Vibrates in the memory;

Odours,when sweet violets sicken,

Live within the sense they quicken.

和丹尼生的:

The long light shakes across the lakes,

And the wild cataract leaps in glory.

都是排偶,但是不能产生中国律诗的影响,就因为意象虽然成双成对而声音却不能两两对称。比如“光”和“瀑”两字在中文里音和义都相对称,而在英文里light和cataract意思相对而音则多寡不同,不能成对,犹如“司马相如”不能对“班固”,虽然它们都是专名。

其次,西文的文法严密,不如中文字句构造可自由伸缩颠倒,使两句对得很工整。比如“红豆喙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两句诗,若依原文构造直译为英文或法文,即漫无意义,而在中文里却不失其为精炼,就由于中文文法构造比较疏简有弹性。再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诗没有一个虚字,每个字都实指一种景象,若译为西文,就要加上许多虚字,如冠词、前置词之类。中文不但冠词和前置词可以不用,即主词动词亦可略去。在好诗里这种省略是常事,而且也很少发生意义的暧昧。单就文法论,中文比西文较宜于诗,因为它比较容易做得工整简练。

文字的构造和习惯往往能影响思想。用排偶文既久,心中就于无形中养成一种求排偶的习惯,以至观察事物都处处求对称,说到“青山”便不由你不想到“绿水”,说到“才子”便不由你不想到“佳人”。中国诗文的骈偶起初是自然现象和文字特性所酿成的,到后来加上文人求排偶的心理习惯,于是就“变本加厉”了。

艺术上的技巧都是由自然变成人为的。古人诗文本来就质朴自然,后人则连质朴自然都还要出力去学,其他可想而知。骈俪的演化也是如此。《诗经》里已偶有对句,例如“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类。在这些实例中诗人意到笔随,固无心求排偶。到《楚辞》就逐渐有意于排偶了。例如《九歌》中的《湘君》:

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予以不闲。

接连几句排偶,绝非出之无心,不过虽排偶尚不失质朴。汉人虽重辞赋,而作者如司马相如、枚乘、扬雄诸人都只在整齐而流畅的韵文中偶作骈语,亦不求其精巧,例如枚乘的《七发》:

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尺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

这一段虽然也见出作者有意于排偶,但整齐之中仍寓疏落荡漾之致,富丽而不伤芜靡,排比而不伤板滞。后来班固、左思、张衡诸人乃逐渐向堆砌雕凿的路上走,但仍不失汉人浑朴古拙的风味。魏晋以后,风气变更,就一天快似一天了。例如鲍照的《芜城赋》:

若夫藻扃黼帐,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弋林钩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影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

就有几点与汉赋不同。第一,它很显然地在炼字琢句,尤其是比喻格用得多,例如“璇渊碧树”、“玉貌绛唇”、“埋魂”之类。第二,它着重声色臭味的渲染,如“藻”、“黼”、“碧”、“绛”、“薰”、“烬”、“光”、“影”、“歌”、“声”之类,辞赋的富丽就是由这种渲染起来的。第三,句法逐渐趋向四六的类型,这就是说,句的字数四六相间,上下相排偶。第四,声音方面也渐有对仗的趋势,尤其是句末的字,例如“基”与“馆”、“声”与“玩”之类。这几点都是“律赋”的特色。齐梁时律诗仍不多见,而律赋则连篇皆是。梁元帝、江淹、庾信、徐陵诸人的作品不但意精词妍,声音也像沈约所说的“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了。

总观辞赋演化的痕迹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1、放大简短整齐的描写诗为长篇大幅的流畅富丽的韵文。就形式说,赋打破诗和散文的界限,或则说,它是诗演变为美术散文的关键。在这个阶段里,赋虽偶作骈语而不求精巧。在音调方面,它还没有有意求对称的痕迹。它的风格还保持古代文艺的浑厚质朴。例如汉赋。

2、技巧渐精到,意象渐尖新,词藻渐富丽,作者不但求意义的排偶,也逐渐求声音的对称和谐。例如魏晋的赋。

3、技巧成熟,汉魏古拙朴直的风味完全失去,但是词句极清丽,声音极响亮,声色臭味的渲染极浓厚,四六骈俪的典型成立,运用典故及比喻格的风气也日盛。在这个阶段里,古赋已变为律赋。例如宋齐梁陈诸代的作品。

这个演化次第中有一点最值得注意,就是讲求意义的排偶在讲求声音的对仗之前。意义的排偶在《楚辞》、汉赋里已常见,声音的对仗则到魏晋以后才逐渐成为原则。从这件事实看,我们可以推测声音的对仗实以意义的排偶为模范。辞赋家先在意义排偶中见出前后对称的原则,然后才把它推行到声音方面去。意义所含的迹象大半关于视觉,声音则全关听觉。人类的听觉本较视觉为迟钝,所以在诗方面,声虽先于义,而关于技巧的讲求,则意义反在声音之前。

朱光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