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清都山水郞,天教分付与疏狂。南宋词坛的尘外之音——词俊朱敦儒

来源:网络整理 时间:2024-02-17 12:52

不肯出仕的“清都山水郎”

公元1126年,几个官差从洛阳出发,骑着飞马一路向西驰骋而去,到了洛阳城,他们在驿站稍事休息后又立马启程,踏上一条通往山里的道路。

大路在山脚消失,山间小路蜿蜒崎岖,道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山谷里鸟鸣虫吟,十分幽静。行不多远,眼前出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地方,还有几间房舍,房舍里隐隐有乐声传来。几个官差料定那便是朱先生的住处,于是将马拴在屋前不远处,下马走上前去。

守门的家丁见来了宫里的官差,急忙进去禀报。瞬时,屋里的乐声停了下来。官差们刚进门,一个面目清秀、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就迎了出来。

这个中年人,就是深居山林的隐士朱先生。而这位朱先生是何许人也?他就是右司谏大臣朱逊之的儿子朱敦儒。

出身富贵之家的朱敦儒从小饱览群书,年少时就曾写出“试将天下照,万象总分明”这般气宇轩昂的诗句,被时人视为奇才。朱敦儒不仅才华横溢,工于诗词书画,且志行高洁,有经世之才,虽然隐居于距汴京城百里之外的洛阳山林,甘做一介布衣,但声望极高,时人无不知晓他朱先生的大名。

朱敦儒声望在外,朝廷曾多次请他出山入仕——这样的机会,其他读书人求都求不来,但朱敦儒偏偏特立独行、不以为意。《鹧鸪天·西都作》一词中所写的,便是他的志向与心迹: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渴望做个如梅花般品性高洁的隐者,向往的是纵诗饮酒、沉醉山林的逍遥生活,不愿如尘世之人汲汲于富贵。

不过,官差毕竟是朝廷派来的,既然皇帝有口谕要他进京面圣,朱敦儒也不敢违抗,只得换上衣服,带上简单的行李,随着几个官差进京去走一趟。

此时,徽宗已经退位,将风雨飘摇的江山交给了儿子赵桓。宋钦宗赵桓在宫里亲自接见了这位由朝中大臣举荐的名士,一见朱敦儒果然气度不凡,当场就授予了他鸿胪卿的官职。

不过,朱敦儒先叩谢了圣上的美意,随后不卑不亢地对眼前这位比他小十九岁的皇帝说:“陛下,臣就像那山中的麋鹿,喜欢闲适的旷野生活,高官厚禄并不是我的理想与追求。”

赵桓没想到朱敦儒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先是一愣,继而想到自己请他出仕他还要一再推辞,也就不再勉为其难,将这“山间麋鹿”重新放归山林。

回到洛阳后,朱敦儒继续过着他游山玩水、逍遥自在的生活。

作为出身富贵的公子哥,朱敦儒也和当时许多风流名士一样,曾有过一段狎妓欢糜的时光,《菩萨蛮·风流才子倾城色》一词写的就是他年轻时放浪形骸的生活:

风流才子倾城色。红缨翠幰长安陌。夜饮小平康。暖生银字簧。

持杯留上客。私语眉峰侧。半冷水沈香。罗帷宫漏长。

但这种“风流才子倾城色”的日子只是朱敦儒生活的点缀,他并非一味沉醉于温柔乡的荡客,而有一股旷达之气。正如《朝中措·先生筇杖是生涯》一词所写的那般:

先生筇杖是生涯,挑月更担花。把住都无憎爱,放行总是烟霞。

飘然携去,旗亭问酒,萧寺寻茶。恰似黄鹂无定,不知飞到谁家?

这是朱敦儒晚年所作的一首词,词中所写正是他一生向往也用一生践行的自由生活:拄一根竹杖,在烟霞缭绕的秀美山水间寻春问花,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遇到酒坊茶馆就停下喝一杯,歇歇脚,行无定踪……

不论年轻时还是年老时,朱敦儒旷达俊逸、偏爱山水的性情一直未曾改变。《雨中花·岭南作》一词的上阕,便是朱敦儒年轻时在洛阳寻访名山胜水、纵马狩猎的生活写照: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对于这种闲适惬意的生活,朱敦儒是十分满意的,他后来曾写《临江仙·生长西都逢化日》一词:

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

莫笑衰容双鬓改,自家风味依然。碧潭明月水中天。谁闲如老子,不肯作神仙。

是啊,生在太平年间,生来就拥有衣食无忧的富贵生活,且能远离朝廷纷争、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人生更惬意呢?

我是清都山水郞,天教分付与疏狂。南宋词坛的尘外之音——词俊朱敦儒

南渡后的意外之举

公元1126年,金兵的铁蹄踏入中原,北宋大片土地沦陷,徽、钦两位皇帝被俘,康王赵构死里逃生在江宁府(今南京)建立新朝,随后又狼狈渡江南逃,辗转于越州(绍兴)、明州(宁波)、定州(舟山)等地,甚至一度逃至浙江南端的温州,将中原的大好河山拱手让给了金人。中原百姓不堪战乱的祸害和金人的烧杀抢掠之苦,无论贵族还是百姓,都纷纷逃往南方避难,这其中也包括隐居洛阳的朱敦儒。

突然而至的风云剧变令过往闲适安逸的生活一去不复返,在匆忙南渡的途中,朱敦儒目之所及,都是失去家园的流民,他们饥肠辘辘、焦渴难耐,拖着疲惫的身躯随人群缓缓向南,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迷惘。而此时的朱敦儒也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安享富贵的公子哥了,洛阳的山林可以令他躲避尘世的喧嚣,可无法阻挡金兵的金戈铁马,他的处境虽然比这些一无所有的流民好一些,但抬眼望去,前方的人生一片迷茫,他的余生又该寄托何处呢?朱敦儒在南渡途中写的《卜算子·旅雁向南飞》一词,正是他此时心境的写照: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初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这首词写的是朱敦儒在南逃途中饥渴辛劳、茫然不知所往的心情和经历,也是所有流离失所的人处境与内心的写照。

流落南方后,朱敦儒曾于街头偶遇当年在汴京城红极一时的绝代佳人李师师,想不到靖康之难后她失尽所有,竟沦落到在民间隐姓埋名、卖艺为生的地步。感慨之余,朱敦儒为李师师写下了《鹧鸪天·唱得梨园绝代声》一词:

唱得梨园绝代声。前朝惟数李夫人。自从惊破霓裳后,楚秦吴歌扇里新。

秦嶂雁,越溪砧。西风北客两飘零。尊前忽听当时曲,侧帽停杯泪满巾。

李师师的处境令人同情,但就连她这样曾经颇受宋徽宗恩宠的人也过得如此凄惨,更何况那些南渡的寻常百姓呢?

南渡后的所见所闻令朱敦儒感触良多。虽然他表面上是个耽于享乐的公子哥,但其实他的内心有着经世济国的大理想,这种情怀与抱负,在他早年所作的《望海潮·丁酉,西内成,乡人请作望幸曲》中就已经有所表露:

嵩高维岳,图书之渊,西都二室三川。神鼎定金,麟符刻玉,英灵未称河山。谁再整乾坤。是挺生真主,浴日开天。御归梁苑,驾回汾水凤楼闲。

升平运属当千。眷凝旒暇日,西顾依然。银汉诏虹,瑶台赐碧,一新瑞气祥烟。重到帝居前。怪鹊桥龙阙,飞下人间。父老欢呼,翠华来也太平年。

从“谁再整乾坤。是挺生真主,浴日开天”一句可以看出,当年在洛阳时朱敦儒虽隐居山林,看似对家国大事不闻不问,但实际上,他的内心时时盼望着重整乾坤的明君出现——成为名士不是他饱读诗书的目的,他的理想是与明君一起“浴日开天”!

那么,他为什么要拒绝入仕呢?

答案很简单:正是因为没有明君。无论徽宗还是后来的钦宗都不是明君,所以才有北宋末年奸臣当道、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卖官鬻爵层出不穷的政治乱象。

朱敦儒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在这样的世道根本无法实现他的理想与抱负,索性不去淌这蹚浑水;再则,他品行高洁,又怎么会愿意与朝中那些奸臣同流合污呢?

可是南渡之后,亲眼看见中原的大好河山被金人恣意践踏,百姓流离失落、哀鸿遍野,朱敦儒再也无法假装对这些惨象视而不见。

公元1127年,他跟随南宋朝廷逃至金陵时,曾作《相见欢·金陵城上西楼》一词: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金陵是南宋都城所在地建康的别称,当时还没有受到金兵的威胁。逃到这里后,一路风尘仆仆的朱敦儒得以暂作喘息。然而此时登楼远眺,见到夕阳下大江奔流的景象,他感受到的已不再是山河的壮阔,而是无尽的悲凉。和所有爱国人士一样,朱敦儒身在金陵,心却牵系着北方沦陷的大好河山,心中生出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的志向。

此后为避战祸,朱敦儒从金陵取水路一路南下,客居岭南雄州(今广州南雄)。一路上,他写下了许多感怀之作,如《忆秦娥·霜风急》:

霜风急。江南路上梅花白。梅花白。寒溪残月,冷村深雪。

洛阳醉里曾同摘。水西竹外常相忆。常相忆。宝钗双凤,鬓边春色。

江南的梅花令他想起洛阳城的梅花和许多美好的往事,而如今,故园难回,留给他的只有不尽的思念。

再如《采桑子·彭浪矶》: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

碧山对晚汀洲冷,枫叶芦根。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

词人由金陵南下雄州时曾途经江西鼓浪矶,此时的他如一只失群孤雁被一叶扁舟带向更远的南方,眼看离故乡越来越远,放眼北望,他不禁感到无限落寞,忍不住泪水涟涟。

而《雨中花·岭南作》一词,则是朱敦儒到岭南时所作。词的上阕是他对当年狂欢盛游的浪漫往事的回忆,而下阕则是对自己被迫南逃、寄人篱下处境的喟叹,而此中“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一句,又有他对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自己空有一腔报国热忱却无路请缨的悲叹。

这位寄居南方的北客,虽然在南渡之后又两度拒绝出仕,但那是因为时机不成熟,其实他的内心非常渴望荡平敌寇、回归故乡!

公元1133年,当南宋朝廷迁都临安(今杭州),终于在东南一带站稳脚跟进而招募治国贤士,此时业已五十二岁的朱敦儒突然做出了一项意外之举——入仕为官!

我是清都山水郞,天教分付与疏狂。南宋词坛的尘外之音——词俊朱敦儒

从满腔热情到“万事原来有命”

朱敦儒突然应召出仕,表面看似突然,似乎有悖于他自诩的“几曾着眼看侯王”的高洁志向,实则不然。

公元1133年,世事已发生剧变:金兵撤离江南、暂停南侵;南宋朝廷迁都杭州,暂时站稳脚跟;因有岳飞等名将在,南方诸地的农民起义和盗匪得到镇压,南北边境之地作了一些防御金兵的部署,收复北方失地也有了一线希望;许多在北宋末年辞官或隐居的名士,如谯定、徐俯等人纷纷复出为官……这些迹象,都使宋高宗赵构主持的新朝看上去万象更新,令朱敦儒产生明君已出的希望。

就朱敦儒本身而言,自南渡以来,他和友人的遭遇,以及他亲眼所见的流民景象,也激发了他内心对出仕的渴望。《水龙吟·放船千里凌波去》一词,便反映了他渴望报国的志向: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为吴山留顾。云屯水府,涛随神女,九江东注。北客翩然,壮心偏感,年华将暮。念伊、嵩旧隐,巢、由故友,南柯梦,遽如许!

回首妖氛未扫,问人间、英雄何处?奇谋报国,可怜无用,尘昏白羽。铁锁横江,锦帆冲浪,孙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泪流如雨。

江南山水固然妩媚动人,但此时的朱敦儒却无心欣赏。回想故国往事已成旧梦,当此国家危亡之际,他发出了“问人间、英雄何处?”的喟叹,他多么渴望朝中能有英雄挺身而出力挽狂澜,也盼望着自己能有“奇谋报国”的一天。

而在《苏武慢》一词中,朱敦儒将抗击金兵、收复失地的抱负写得更为直白:

枕海山横,陵江潮去,雉堞秋风残照。闲寻桂子,试听菱歌,湖上晚来凉好。几处兰舟,采莲游女,归去隔花相恼。奈长安不见,刘郎已老,暗伤怀抱。

谁信得、旧日风流,如今憔悴,换却五陵年少。逢花倒趓,遇酒坚辞,常是懒歌慵笑。除奉天威,扫平狂虏,整顿乾坤都了。共赤松携手,重骑明月,再游蓬岛。

此番应召千里迢迢从岭南赶赴临安,朱敦儒想的就是“扫平狂虏,整顿乾坤”。

抵达南宋京城临安后,朱敦儒因面见圣上时议论明畅而受宋高宗器重,不久即被赐进士出身,授秘书省正字,次年改左承奉郎兼兵部郎官,数年后又被提拔为两浙东路提点刑狱公事。

虽然已过半百之年,但朱敦儒认为自己尚宝刀未老,他踌躇满志,一心渴望辅助贤君振兴国家、收复失地,因此自入朝以来,他坚定地支持主战派,呼吁朝廷积极抗击金兵、迎回徽、钦二帝。

然而,公元1140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震惊了朝野,也给踌躇满志的朱敦儒重重一击。

公元1140年,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率领岳家军一路挥戈北上、屡战屡胜、最终将兀术围困在诛仙镇。这本应是朝野上下额手相庆的大喜事,却不料就在岳飞大败兀术、杀得兀术不得不放弃开封渡河北遁时,朝廷却在一天内连发十二道班师诏金牌,措辞严厉,命岳家军撤兵,并命岳飞即刻回京朝见圣上。

诏令荒唐得令人发指,但岳飞不得不从,他知道这一走十年之功必将功亏一篑,当场悲愤大哭。而实事也如岳飞所料,岳家军刚一撤离,金兵就卷土重来,南宋无数士兵用生命和血泪换来的中原土地再度沦为失地。

而最令人悲愤的是,宋高宗和秦桧等投降派为了与金人合议,竟于公元1141年制造了千古冤案——以“莫须有”的罪名将精忠报国的岳飞父子下狱,并于次年除夕应兀术“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的要求将岳飞父子残杀于大理寺狱中。这年,岳飞才三十九岁,正当英雄气盛的壮年,而其子岳云年仅二十三岁。

岳飞被害后,秦桧又大力清洗朝中其余主战派将领和大臣。在这样的大势下,朱敦儒深感无力。不久,他因不苟同秦桧的求和政策遭人弹劾,被削去浙东提点刑狱公事的职务,改授闲置。此时,是去是留,朱敦儒的内心充满了矛盾,这种剧烈的挣扎,在《苏幕遮·酒壶空》一词中表露无遗:

酒壶空,歌扇去。独倚危楼,无限伤心处。芳草连天云薄暮。故国山河,一阵黄梅雨。

有奇才,无用处。壮节飘零,受尽人间苦。欲指虚无问征路。回首风云,未忍辞明主。

故土再难收复,故国也再难归去。虽然朱敦儒仍在朝廷,但他明白,连岳飞这样的千古奇才都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他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幽官,满腔报国热忱更是无从实现。面对这样的现实,他深感无力与无奈,因此发出了“有奇才,无用处”的慨叹。

那么,既然在朝中无法实现理想,何不索性归去?

朱敦儒也想过归去,重新隐退山林,但又不甘心就这样毫无作为地离任,因此总是下不了“辞明主”的决心。

转眼又是数年过去。公元1149年,这时朱敦儒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

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正如这首《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中所写,“世事短如春梦”,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何必计较?至于明日,谁也不知道还将发生什么。既然如此,何不抓住片刻的欢愉时光,珍视这眼前的好酒与好花呢?

在数年的犹豫后,朱敦儒终于看清,终于绝望,也终于不再幻想,他毅然请归,又回到“桃源”深处当起了隐士。

可以说,这是朱敦儒对人生的彻悟,也是他对命运无奈的妥协。

我是清都山水郞,天教分付与疏狂。南宋词坛的尘外之音——词俊朱敦儒

“无拘无束无碍”的世外神仙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好事近·摇首出红尘》一词中这位醒醉无时、头戴斗笠、身穿蓑衣、驾一叶扁舟在湖中悠然垂钓的老渔夫,便是归隐后的朱敦儒。

辞官请归后,朱敦儒一直隐居于嘉禾一带(今浙江嘉兴),过着不问世事、湖上垂钓、踏雪寻梅的闲居生活。此间,他写下了不少描述这段隐逸生活的词作,词中记述了他的日常,以及他晚年超然尘外的心境。

如《感皇恩·一个小园儿》:

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

都为自家,胸中无事。风景争来趁游戏。称心如意,剩活人间几岁。洞天谁道在、尘寰外。

他的屋旁有花有竹,屋前有山有水。他守着自己的一片小天地,闲时常独自在湖上看云吹笛,自娱自乐。如《卜算子·古涧一枝梅》中所写:

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

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

朱敦儒就是那枝野外的梅花,不再做尘世之梦,而是“独自风流独自香”,静静地与山水为伴,与明月为伴。

倘若有友人来,他就将小舟划至岸边,与客人一道返家。

他的家布置得十分别致,墙上挂有古琴、筑、阮等乐器,屋檐间栖息着各种珍禽,而室内的篮子、缶等容器,总是准备着各种果子、果脯,遇有客来,他就拿来招待客人。(见周密《澄怀录》)

朱敦儒的晚年生活过得犹如闲云野鹤,而他这一时期的词也都充满着俊逸清气,犹如尘外之音,为他在词坛赢得了“词俊”的美称。

然而,公元1155年,在朝野上下一直享有声望且已七十四高龄的朱敦儒竟然应秦桧之邀,再次入仕为官。尽管朱敦儒在鸿胪少卿的官位上待了短短十八天就因秦桧之死退了下来,但这一戏剧性的插曲成了他人生中的一大污点,备受时人诟病。当时甚至有人写诗讽刺奚落他:“少室山人久挂冠,不知何事到长安。如今纵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

其实,就像朱敦儒在《西江月·日日深杯酒满》一词中写的那样: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他已经看透世事,甘于一辈子隐居,过饮酒赏花、自得其乐的生活。但人生在世,又哪能事事遂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当时,权倾朝野的宰相秦桧想要笼络文人骚客以粉饰太平,而秦桧的儿子秦熺又喜好诗词,秦桧起用朱敦儒,正是为了让他给自己的儿子当老师。

对于这件事,一项品性高洁、以梅花自喻的朱敦儒本可以拒之不受,无奈此前,他的儿子已被秦桧拉入朝中为官。朱敦儒当然知道秦桧奸狠的本性,他如此委曲求全,实是舐犊情深、生怕爱子在秦桧手下遭遇不测!

然而,时人又有几个了解他的处境?有几个能体谅他的无奈之举?

面对世人的指摘与讥讽,已是垂暮之年的朱敦儒无法为自己辩解,只得默默承受命运带给他的劫难。

回顾一生,他曾在《临江仙·堪笑一场颠倒梦》中写道: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想当初他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因蔑视权贵三度辞官,被世人视为品格高洁的名士,而如今,因为种种缘由,他误入仕途,无功而返,晚年又惹出这么一场被世人笑话的闹剧,今昔对比,实是感到人生犹如一场颠倒梦境,令人因世态炎凉而心冷心伤。

朱敦儒意识到,年复一年,时光在忙碌中匆匆流逝,人生不满百,一个人能做的也只是“认取自家身”了。

然而,该如何“认取自家身”呢?世间之事,真假对错,又该以什么作为衡量的依据呢?朱敦儒在《临江仙·信取虚空无一物》中对这一疑问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信取虚空无一物,个中著甚商量。风头紧后白云忙。风元无去住,云自没行藏。

莫听古人闲话语,终归失马亡羊。自家肠肚自端详。一齐都打碎,放出大圆光。

说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不管如何辩解,马和羊已经丢失,这便是既成的事实!古人所谓的福祸转化的论调,终究不过是执念。在朱敦儒看来,一个人若想真正超脱苦厄,自己的心事应当由自己来定夺,跳出一切他人的评说,方可真正获得超脱,得到内心的圆满。

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认清了自身的立足点,了悟了四大皆空,不再为世事所拘。称赞也好,讥讽也罢,任凭世人怎么评说,他只管守着自己的赤子之心,在山野间当一个老渔夫,在山水间随风来去。

我是清都山水郞,天教分付与疏狂。南宋词坛的尘外之音——词俊朱敦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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