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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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的著名贤士,姓孟孙,名才,平时待人接物,遵守世俗礼仪,中规中矩,但是思想超脱,密合玄道,大有外儒内道之风,深受士人赞赏。孔子讲课,谈到孟孙先生,有所表扬。学生颜回持有异议,对孔子说:“那个孟孙先生,母亲去世,他按照礼仪要求,哭是哭了,但未痛号;泣是泣了,但无涕泪;丧期也守够了,但他内心不惨戚,居丧无愁容。这三条都没有做到呢,还表扬他懂礼,堪作国人表率云云。有名无实,真的行得通吗?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

我到底是谁?

孔子说:“那个孟孙先生按照礼仪全做到了,他比一般的治丧专家更懂得礼的本意。礼仪的要求太烦琐,宜简化。奈何世俗保守,要简简不得。孟孙先生毕竟有所简化,所以我说他比一般治丧专家高明。人之所以有生,人之所以有死,世俗自有一套说法。孟孙先生不懂得那一套生死理论,所以断了痴心,既不妄想早生,抢在同代人之前,也不妄想晚死,赖在同代人之后。他任随造物的安排,静待那不可知的变化罢了。人不静待,又能怎样?如果已经变化,你怎能记得自己变化前的状况?如果尚未变化,你怎能预知自己变化后的状况?如果已经生,你怎能记得自己生前的状况?如果尚未生,你怎能预知自己生后的状况?如果已经死,你怎能记得自己死前的状况?如果尚未死,你怎能预知自己死后的状况?颜回啊,你恐怕跟我一样吧,做梦数十年,至今尚未醒,所以不相信自己在做梦啊。死,在孟孙先生眼里,有肉体的改变而不存在灵魂的损伤,有一时的怛咤而不存在真正的灭亡。孟孙先生大梦早醒,不愿标新立异,所以混迹世俗。世俗礼仪,亲人死了,都要哭的,他也跟着哭,显得合时宜。哭而不哀痛,泣而无眼泪,那是自然的。可怜世俗的人,开口我,闭口我,拍着胸膛叫喊我我我,他们考虑过吗,我所说的这个我是不是真我呢?如果此时此地此肉体不是真我,那么我生啦我死啦这些说法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哭而且哀痛,我泣而有眼泪,我内心很惨戚,我居丧有愁容,这些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此时此地此肉体不是真我,那么我是谁呢?颜回啊,你梦见自己是飞天一鸟,你梦见自己是潜水一鱼,你说现在梦醒了,你能断定是真醒了,还是正在做梦?也许现在是梦,是鸟做梦,是鱼做梦,梦见自己姓颜名回,同一个姓孔名丘的人在课堂上争论?这件事你居然不觉得奇怪,倒去奇怪孟孙先生是否懂礼!”

颜回低眉拍额,陷入沉思。

孔子说:“一瞬间的忘忧,忽入舒畅境界,来不及笑一笑,这是顺其自然。回味一番之后,忽显笑容,来不及先排练,这同样是顺其自然。短时的舒畅,片刻的笑容,都得听凭自然的摆布,非人力之所能争取到的,何况万事万物,其难其繁,哪是人能随意扭转的呢?安于自然的摆布吧,忘掉生死得失,淡化哀乐悲欢,回归到那渺渺天茫茫地,无差别的境界去吧。”

(流沙河作品)